(新加坡眼按:正值壯年的子女奔波在各地,越來越遠。春節全家團聚之余,再讀一遍這篇親情文章,別有一番感受。)
從機場回來的路上,我跟女兒說,“昨晚我睡不著,只聽見你姥姥均勻的呼吸聲。”女兒回答說:“至少你知道她是睡著的呀!”我不由一笑:是啊,她吃得不多,能睡得好,我應該寬慰啊!
昨夜一點多,我蹑手蹑腳走進臥室。這一個月來,我一直跟媽媽睡在一起。我偶爾摸她、親她,她就笑笑。我感覺到她動了一下,順勢摟住她的肩膀。她的肩膀是那麽瘦削、弱小,我的眼淚止不住流了下來。我趕緊轉去一邊,怕吵醒她。
我媽媽是東北大戶人家出身,但由于娃娃親,遠嫁他鄉。由此生命就改寫了。先是一口氣生了5個兒女,而後又爲了照顧兒女,她接連放棄了林場婦女主任和小學教師的職位。但是她仍然想著賺錢養家,于是加入那些家屬的行列,在田地裏日曬雨淋,做著繁重的體力活,趁著中午休息時回家給孩子們做飯、餵奶。一天勞作可換一個工分1.32元,她一天都沒有耽誤。
盡管那麽忙,她還是把家料理得井井有條。我們兄妹吃得很好,一年四季也都穿得幹淨。即便是寒冬臘月,家裏總是暖和和的;哪怕是在供應糧食的年代,每一餐都是溫飽的。她也是個熱心腸,常常把節省下來的糧食,接濟鄰居家的老人;也能變著法子讓過來短住的爺爺、姥姥吃上小竈。甯肯自己的孩子吃粗糧,也要讓老人吃大米白面。如今,糧食不成問題了,可是媽媽的生活理念,有幾人做得到?甯肯委屈自己的孩子,也要孝敬老人,多麽可貴!
我們小時候,都是被她罵大的。有一次,趁她心情好,我倒出了苦水,她感到奇怪:有嗎?其實我們都能理解,在艱苦歲月裏拼命賺錢養家,哪有什麽好心情?
爸爸在時,家裏一切都是媽說了算。可是,自從爸爸過世後,媽媽的世界就坍塌了。向來有主見的她忽然變得沒了主意,整天以淚洗面。有人質問她:“我爸在的時候你說了算,現在我爸沒了,你還想說了算?”媽媽委屈得像個孩子。我跟媽媽說:“你就理直氣壯地回答說‘對呀!我還說了算!你爸在與不在,我都說了算!’”我爸在的時候,哪裏肯讓我媽受半點委屈。現在我爸不在了,也沒有理由讓她受委屈啊。看著她弱弱的樣子,我多麽心疼。
如今的她沒了以前的威嚴,我有時候多想聽她大聲說話,甚至大聲教訓我們。但是現在的她都小心翼翼,生怕說錯話,生怕弄壞孩子家裏的東西,也不跟孩子要什麽,只想著能幫上點什麽。
第一天到我家,媽媽環顧四周,說了一句:“東西太多了。”她一向愛幹淨整潔,我知道她是想幫我收拾。事實上,我提前半個月就開始收拾屋子,盡可能收拾整齊,只等著她到來。昨天她在屋子走了一圈,跟我說,新買的帽子最好用塑料袋包著挂起來,免得落灰。我連連點頭。這就是我媽的風格,她有自己的一套准則,我當然很樂意配合。過幾天,她摸著床單枕套說,“這些都得洗呀。”我笑笑說:“不急,慢慢來。上面留有媽媽的味道,我還不舍得洗呢。”媽媽很好哄,只要我們溫柔地跟她說話,拿出養兒女心思的十分之一,她就很開心。
媽媽要強了一輩子,到現在仍然自食其力,沒要一分錢贍養費,反而會不時貼補一下兒孫。但是媽媽也變脆弱的,在遊輪上,她看到一對老夫婦吃自助餐吃了好幾輪時,極爲羨慕。她羨慕的當然不只是好胃口,更是他們白頭偕老一起出遊的幸福模樣。她跟我念叨,我把話題岔開了,怕她難過。前天她又提起了這對老夫婦,哭著說:“如果你爸還活著,我們也可以一起出來旅遊……”我安慰她別難過,“以前舍不得房子、小商店,不願離開家;現在您想開了,願意出來走走,以後要經常出來看看外面的世界,怎麽高興怎麽活!”
母女一場,最怕的是告別。剛才在機場時,她摸了摸我女兒,用眼睛迅速看了我一眼,就趕快走入安檢。她的眼睛有點紅,我知道她內心是很舍不得的。我將填好的新加坡入境卡交給她,並囑咐說,下次再來,把這次沒看到的景點都補上,把胃養好,辣椒螃蟹、咖喱魚頭什麽的,我們通通吃上一吃。
回到家,沒有媽媽的屋子,心裏空蕩蕩的,我的眼淚再一次流了出來。
(Nicole-LJ)