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9月30日,是張愛玲(1920-1995)誕辰100周年紀念日。她是中國現代文學的一座豐碑,是最好的現代作家之一。
張愛玲的文字尤其迷人,是一種奇特的現象。一般來說,我喜歡楊绛、孫犁一類“素美”的文字,不喜歡濃麗的文字,但張愛玲文字的華麗有所不同,帶有本質性的清悲,似乎化解了表面的豔麗,顯現暗藏的蒼茫感。像古代色彩鮮豔的壁畫,隔了千百年,也便有了古韻和斑駁。她文字還有一股子俏勁,晚年也沒減弱過——盡管她晚年文字樸素了,少了華麗。實際上,我更喜歡她晚年的信劄,枯藤老樹,幹淨利落,且有一種悠遠感,她隨手一揮,文字就到了春山外,令人聯想。 五四新文學有個毛病,就是文字的“文藝腔”很重,巴金、冰心的部分作品就有文藝腔。張愛玲最怕文藝腔,但奇怪的是,她早期小說開場幾句往往是敗筆,文藝腔很重。我們來看看她幾篇小說的開場: 茉莉花茶,也叫香片,在北方很流行,連梅蘭芳也愛香片。張愛玲小時候在天津住過,家裏大概也常喝香片。她有篇小說就用《茉莉香片》爲名。起頭是:“我給您沏的這一壺茉莉香片,也許是太苦了一點。我將要說給您聽的一段香港傳奇,恐怕也是一樣的苦——香港是一個華美的但是悲哀的城。”這個開場白就很文藝腔。 再看她《金鎖記》的開場,“三十年前的月亮”什麽的,非常有名,頗得佳評,大家都知道,就不引用了。但我覺得不好,太刻意,太花俏,同樣有很重的文藝腔。 張愛玲不待見五四新文學的文藝腔,她不喜歡巴金、冰心,但張恨水的章回小說她倒是讀的。反諷的是,我越來越覺得張愛玲其實也有一股別樣的文藝腔,尤其是她早期小說的開頭部分。 我閑來沒事,會翻翻明清小說消遣,這些小說的開場皆逃不脫中國章回小說的俗套。張愛玲深受章回小說影響,她雖沒有五四新文學的通病,卻難改舊小說的積習。張愛玲的優點來自舊小說,缺點也來自舊小說。她的文藝腔不同于巴金他們的新文藝腔,她是古典的、陳舊的文藝腔。張愛玲雅俗共賞,衆多文藝青年或許就是沉醉在她的文藝腔之中。 我是張迷,一向護著她。現在來挑她的毛病,簡直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疼歸疼,但也有一種“終于說出來”的痛快。 再看她《沉香屑·第一爐香》的開頭:“請您尋出家傳的黴綠斑斓的銅香爐,點上一爐沉香屑,聽我說一支戰前香港的故事。您這一爐沉香屑點完了,我的故事也該完了。”還是落了老套套。 《傾城之戀》的開場則是:“上海爲了‘節省天光’,將所有的時鍾都撥快了一個小時,然而白公館裏說:‘我們用的是老鍾,’他們的十點鍾是人家的十一點。他們唱歌唱走了板,跟不上生命的胡琴。 “胡琴咿咿啞啞拉著,在萬盞燈的夜晚,拉過來又拉過去,說不盡的蒼涼的故事——不問也罷!……胡琴上的故事是應當由光豔的伶人來搬演的,長長的兩片紅胭脂夾住瓊瑤鼻,唱了,笑了,袖子擋住了嘴……然而這裏只有白四爺單身坐在黑沉沉的破陽台上,拉著胡琴。” 我還是覺得這個開頭是從一個舊模子裏倒出來的。這些“說書人”的語調,太過表演性,仿佛是一個“前奏”,又像是一個“儀式”,多此一舉了。 當然,張愛玲也有很多精彩的小說開場。譬如《桂花蒸 阿小悲秋》的開頭: “丁阿小手牽著兒子百順,一層一層樓爬上來。高樓的後陽台上望出去,城市成了曠野,蒼蒼的無數的紅的灰的屋脊,都是些後院子,後窗,後弄堂,連天也背過臉去了,無面目的陰陰的一片,過了八月節了還這麽熱,也不知它是什麽心思。” 我很喜歡這個開頭。 小說的起句,一直爲人探討。狄更斯《雙城記》的起句很有名:“這是一個最好的時代,也是一個最壞的時代。”這是好警句,但不是小說好開頭。 托爾斯泰《安娜·卡列尼娜》的開頭也很有名:“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同樣是警句,不是小說的好開頭。 馬爾克斯《百年孤獨》的開卷句子則是:“多年以後,站在行刑隊面前的時候,奧雷良諾·布恩迪亞上校想必會記起父親領他去看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我想這才是小說的好開頭。馬爾克斯非常看重小說的開頭,尤其是第一句,以及第一句的語調,他認爲第一句的語調和語氣將決定整部小說的走向。川端康成也善于寫第一句,他的《雪國》和《千羽鶴》的首句,都令人神往,那種語調確實決定了小說的走向。 我正在讀弗吉尼亞·伍爾夫的《到燈塔去》,第一句就把我吸引住了。這真是一部意識流傑作,一部天才之作。它的第一句是怎麽寫的?你自己去找來讀吧!(作者/何華)(本文首發在香港《明報月刊》今年九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