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2月 中國上海
和一位同事閑聊的時候,聽說新加坡分公司空缺了一個職位。
我問他,“這麽好的機會爲什麽你不想去?”
他說:“因爲我在上海已經有房有車了。”
這句話很刺人,但是也很現實。
我的很多同齡人剛畢業的時候,已經用家裏的錢買了自己人生的第一套房子。我卻因爲家境平平而拿不出那一份首付。
所以我很努力地工作希望可以賺到第一筆三十萬……可等到三年後我存夠了那三十萬,我心儀的房子卻已經翻了五倍。
我再也買不起公司附近的那一套小小的70平兩室一廳,
而連郊區的一棟同樣大小的房子。
首付我依然無望。
這就是我很樸質地來新加坡的原因。
——已經無路可退,也不能更窮了。
出國大約是我唯一一個,可以重新趕上同齡人的機會。
那一年,我剛新婚。
裸婚是我這一輩子都愧疚我妻子的一件事兒。
在其他人都風光大辦酒席舉行婚禮的時候,我只是和她在雙方父母的家鄉,簡單地宴請了一桌親戚。
4000人民幣一對的鉑金戒指,
還有5天6晚的青島蜜月遊,
就是我婚禮的全部程序。
沒有所謂的婚房,
仍然和另外一對小夫妻合住,
也更不可能有什麽車,
每天步行15分鍾去地鐵,再花1小時趕到彼此的公司。
這樣的婚姻,她也並沒有抱怨過什麽。
我已經忘記躊躇了多久,才和她說了這個決定。
但她卻很興奮地支持了我:“年輕的時候有機會去國外看看真好,幸好沒買房,要不然現在可就舍不得走了。”
她是我見過最會安慰人的女孩。
我這一輩子,都會記得那一刻,她眼光帶淚,卻仍然佯裝興奮的表情。
三個月後,
我登上了飛往新加坡的飛機。
行李並沒有什麽東西,在這四季都是夏天的國度,並不需要太多的隨身衣物,
但我卻覺得箱子沉甸甸的,因爲裝著我和我妻子的夢想。
如果說在那個時代有什麽要感謝的,那一定就是微信了。
在新加坡的那些日子,我每天下班回家,都會打開微信和老婆聊一會兒工作和生活的瑣事兒,
然後繼續開著視頻聊天各幹各的事兒。
我打魔獸世界,
她刷她的韓劇。
10點半准時互道晚安下線睡覺,
就可以假裝我們還生活在一個屋檐下。
我們也商量過讓她也來新加坡。
我是EP,她有DP的身份,長期留下來慢慢找工作也是可以的。
但是她的行業是法律,
中國和新加坡的法律體系截然不同,
這意味著她一切都要從頭來過,
她還沒有做好這樣的心理准備。
我們就保持這樣的節奏過著兩地婚姻的日子,但這種平衡並不能過太久。
雙方家長都覺得我們這樣的生活太不符合常理。
“什麽時候要個孩子?”成爲了和家長通話時候,最頻繁出現的問題。
我知道這不是要孩子的最好時候,
我們剛25歲,並不用著急。
兩人也分居兩地,要孩子不現實。
但在家長的強烈要求下,我還是屈服了。
妻子對我說,“早生不如晚生,他們說的很對。”
于是我信了,覺得這時候有個孩子也是不錯的選擇。
我們的第一個孩子是2013年春節期間懷上的。
知道消息的時候,伴隨而來的不是興奮,而是擔憂。
她一個人在上海,一邊工作一邊懷孕。
更何況,她身體底子本來就不是很好,醫生在症斷出懷孕的時候,同時也給了另外一個結果:
“先兆性流産”。
她在告訴我這個消息的時候哭了。
雖然孩子剛在她的肚子裏1個多月,
母愛的天性卻讓她本能地想要留住。
我想回上海照顧她,但是年假已經在春節用光了。
我沒辦法回,沒辦法陪她度過頭三個月的危險期。
“多喝點豆漿……”我在微信上對她說。
我想不出更好的解決辦法,
只能用如此無力的勸慰叮囑她。
我知道,這遠隔千山萬水的囑咐,
遠不如一個擁抱來得溫暖。
身在新加坡炎熱的下午三點,
我卻能感覺到妻子那邊乍暖還寒的三月,春風仍然冷冽。
她很小心地保胎,
每周五天工作日,有三天都基本躺在床上不敢動彈。
這樣膽戰心驚的日子也沒能堅持太久,
就在快要三個月的時候,她流産了。
消息是我媽短信告訴我的,
我發微信、打電話,妻子都不回不接。
三天後,瘦了一圈兒的她才和我在出事後第一次通了視頻聊天。
她看起來很憔悴,但通話的期間,卻從頭到尾都沒哭,
我想她一定是等眼淚哭幹了,才撥通了這個視頻通話。
我對她說,“我想回國”。
她點頭說,“好,新加坡的確太熱了,飯也不好吃,你都瘦了。”
她在這個時候,
仍然首先想到的是我的心情。
當年說走的是我,
如今說回的也是我,
但她卻都包容著爲我找到了全身而退的理由。
但就在我准備第二天去和公司申請調回上海的時候。
她又發了一條微信:“再堅持堅持吧,孩子都沒了,你就可以再放手打拼打拼了。”
她是最懂我的女人,
無論是我說出口的,還是沒有說出口的,她都能感覺得到。
我的確不想就這樣離開新加坡,
我來這裏快一年了,馬上就能申請PR。
申請了之後就可以買一套組屋,就可以讓我和妻子在國外有屬于自己的房子。
我想讓我的妻子居有其屋,
想讓她和我踏踏實實地過一輩子。
所以我不想走,
那就再堅持堅持,再堅持一下……
2013年7月,
我第一次提交PR申請。
爲此我特地給妻子買了機票,讓她和我一起去移民局提交了材料,
還給她定了金沙的三天酒店,
讓她來這裏好好旅遊度假。
她很興奮,
下飛機的時候幾乎是飛奔著撲進了我的懷抱,
一路上她看著窗外和上海截然不同的熱帶樹木,
叽叽喳喳地和我說個不停。
她說這裏的空氣有一股咖喱的味道,
她說她要在金沙無邊遊泳池拍美美的照片,
她說她列了10條必須在新加坡做的事情想和我一起完成。
當我們入住金沙那間不大的客房,
她打開落地玻璃門,站在種滿三角梅的陽台上,
沖著下方穿梭的汽車大聲喊,
“新加坡,我來啦!”
我似乎又看見了大學聯誼會上那個充滿青春活力、對世界充滿好奇的她。
但那一年我的公司的頂頭上司換了一個印度人。
突然的人事變動讓不少同事紛紛離職,
新員工大多是印度老板的舊部。
我們這些中國人的處境每況愈下,不僅升職加薪的希望渺茫。
工作更是繁忙到超負荷。
即便是在妻子來這兒度假的時候,
我也不斷地接到公司打來的電話,讓我不得不回去繼續加班工作。
三天的假期很快結束了,
我只陪她逛了半天的聖淘沙,
甚至連金沙頂層的無邊遊泳池都是她自己一個人去的。
我目送她上飛機,
離別的時候,她第一次沒有說那些甜蜜而寬慰人的話,
她說:“老公拜拜,下飛機我會給你發短消息”。
很短,讓我感覺到異常地冷淡。
我知道我虧欠她很多,異國奮鬥的日子我給不了她陪伴。
長期分居兩地讓我們疏遠地無話可談。
孩子沒了的時候是她一個人在國內孤零零的哭泣悲傷。
而現在屬于我們兩個人的度假時光,我也讓各種工作和瑣事充滿占據。
我不敢離職。
爲了那張PR我只能繼續留在這家公司,我仿佛陷入了一個巨大的網,想要掙脫出來,卻無能爲力。
五個多小時候,她在中國落地。
微信給我發了一條“我到了”。
然後我看見了她朋友圈的更新,一張她穿著遊泳衣坐在金沙無邊遊泳池白色沙發上的照片。
我不知道是誰給她照的,但她仍然笑的陽光燦爛,把一切生活的孤獨和心酸都藏在了背後。
“你們覺得新加坡美嗎?”她在文字裏這樣問。
我看到了下面那些熟悉的朋友點贊留言,都是羨慕之情。
只有我知道,她那句問話,是真的不確定。
這個國家很美,但對于我們這樣的國外打工仔來說,現實卻並不如朋友圈秀出的那樣美好。
我們的生活中,似乎有些味道變了。
因爲工作太忙,我常晚上十點才到家,
短短幾句語音問候後就匆匆上床睡覺。
時間或許並沒有削弱我們彼此的愛,卻削弱了我們對彼此的依賴。
讓我們更加獨立。
卻也讓我們更加冷漠。
2014年的5月,我的PR被拒了。
在剛開始等待的前三個月我們都抱著一絲的希望。
可等待到十個月的時候,
其實彼此都知道Reject是無法逃避的結果。
“不要緊,說不定明天就過了呢!”妻子這麽安慰我,一遍又一遍。
而等到那年的5月21日,看到被Reject的時候,我仍然有一種晴天霹雳的感覺。
一個月之後,妻子從律師事務所離職
當時她在商業專利方面的業務已經做的很好,業內小有名氣,工資也非常可觀。
但她卻對我說:“聽說家庭一起申請PR更容易通過,那我就過來吧。”
其實誰都知道她來了新加坡,在國內的那些人脈、成就,都要推倒重來。
但她仍然不顧同事和朋友們的反對,向公司提交了辭呈。
她做好了重新來過的打算,
卻不明白有時候並沒有重來的機會。
剛來新加坡的三個月內,她瘋狂投簡曆、找工作、面試,
但卻因爲身份的原因和語言不過關而屢屢被拒。
每天晚上她都會拉著我模擬面試的各種問題,
和我講述她今天在面試中如何應答的細節,
但這似乎也並沒有給她的面試增加太多的成功幾率。
她沒有等來被錄用的好消息,而是在一次又一次的石沉大海後,變得越來越沉默。
她不再和我模擬問答、也不再分享她今天的面試經曆。
她的朋友圈從每天發勵志動態,變得更新頻率越來越低,最後,徹底消失了蹤迹。
後來,她屈服了。
通過朋友的介紹,找了一個華語學校教課的工作,一個月1800新幣。
“從頭來過總比宅在家裏要好,乘以五到手9000人民幣,還不用交什麽稅。”她在找到工作的那一天對我說。
道理講得那麽透徹,現實卻令人那麽心酸。
在國內那麽優秀的一個姑娘,卻要爲了家庭在國外放棄她曾經擁有的風光。
或許每個人對生活的追求都不同,對于幸福的定義也不同,但我卻知道,這樣的生活她並不幸福。
2015年的1月,她過去的同事來新加坡出差,她們在烏節路吃了頓飯。
我不敢問她吃飯的情況,因爲她明顯看起來很不開心。
她不願意將自己的現狀發在朋友圈,她銷聲匿迹地仿佛想把自己藏起來。
而這次見面,似乎將她生生扯出了那個憑空創造的安全空間,暴露在現實面前。
熄燈睡覺的時候我聽見她偷偷哭。
我知道她傷心些什麽,但我感到很無力。無力改變她的現狀,又無法擺脫我自身的困境。
我不敢安慰她,怕扯開這層紙觸及到的不僅僅是她的痛苦,也有我的無奈。
有人說,生活就在不斷重複和喪失激情的那一刻死去。
我們雖然在一起團聚,雖然在一起“奮鬥”,卻似乎在2015年失去了“生活”。
2015年10月我們第二次申請PR,
十個月後再次被拒。
那一天晚上,我和往常一樣打開網站看申請PR的審批狀態,
當Rejected的字眼跳入我的眼中。
我第一情緒竟然不是失望,而是突然想到了我和我妻子蜜月旅行時,在青島吃過的烤肉串。
已經有多久,我沒有和妻子一起旅行過了?
又有多久,沒有和她爲了尋覓一串美食而大街小巷亂串了?
我期待著拿到PR之後,一切都會有所改變。
可是,爲了這樣一個PR,我究竟失去的是什麽?
那一天夜裏我幾乎徹夜未眠,第二天我聯系了所有過去離職的同事、我認識的獵頭、詢問了我熟悉的客戶。
曾經爲了PR,我蜷縮在這個公司不敢動彈,恐懼變化帶來的危機,而讓自己陷入裹足不前的困境。
而那一天,這樣一個簡單的Rejected的單詞,仿佛拒絕的不是我PR的申請,而是我對生活冷漠麻木的態度。
我花了一個月左右的時間,去了解除了編程以外,這個市場的趨勢和發展,
尋求更多的人脈給我指明方向,
終于一位離職的前上司邀請我去他的公司,一起發展新的業務。
這是一項全新的業務,
在2016年很多團隊仍然陷在App紅海中厮殺的時候。
他已經將目光轉向了垂直市場的渠道鋪設。
更重要的是,他是一個極富人性的上司。
在他的團隊中,追求的不再是“用加班表現自己勤奮”的文化,而是方向明確、效率爲上的工作方式。
我的工資並沒有明顯的提升,
但我卻能夠按時回家和妻子吃晚飯。
我晚上回到家不再窩在電腦前看電影,而是計劃和妻子出門旅遊。
我不再忙碌到毫無時間消費我的年假,而是和她去了馬來西亞的榴蓮園吃榴蓮,去巴淡島看日落,去馬六甲逛荷蘭風情的小鎮。
我想,與其等到PR之後再去實現那些所謂的“夢想”。
不如現在,就好好珍惜這個,爲了我和家庭而犧牲太多的女人。
2017年的3月,我們再一次提交了PR申請,
這一次,似乎已經沒有曾經那麽期待。
我們渴望PR,有時候已經不再是渴望那份所謂的“福利”,
而是自由選擇的機會,和融入新加坡社會的那份認同。
但這一切,都不是PR能徹底帶給你的,更多的,是我們對自己生活的規劃。
對我們自己生命時間的尊重和珍惜。
2017年的9月,一個天大的好消息終于來了。
你以爲是PR申請通過麽?
不,是我們第二個孩子。
當妻子告訴我她又懷孕的時候,那種喜悅感是任何事情都無法超越的。
三年前,我在最不適合的時間做出了錯誤的選擇,
在我沒有能力照顧他們母子的時候,選擇讓一個小生命孕育,
這是我這輩子最無法原諒自己的事情。
而如今,當你意識到你已經可以承擔家庭的責任、可以給你所愛的人幸福的時候,
這樣的一個小天使的孕育,是上天對自己奮鬥拼搏的最好褒獎。
我和妻子的PR是前不久剛剛通過的。
得到消息的時候,對于通過的喜悅,遠不及對于我妻子孕吐的擔憂。
PR已經只是我們在新加坡生活的一個路標。
沒有它,
我們的工作選擇範圍會大大減少,
我們的生活成本也會明顯提高,
但其實它仍然無法改變我們的生活狀態,
也無法幫我們實現那些計劃卻沒有去完成的夢想,
無法替我們珍惜一分一秒流失的時光,
無法幫我們愛護陪伴在我們身邊的親人。
我將我的新加坡這五年爲PR奮鬥的心路曆程與各位分享,只希望我們苦苦追求的WP、EP、PR、入籍……不要讓這些目標蒙蔽了我們對生活的追求。
希望每個來新加坡的人,都能幸福。
希望正在看著這篇文章的你,也是幸福的。
(本文由采訪者口述後整理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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