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加缪是讓我傾倒的一位哲學家,他的哲學隨筆《西西弗神話》,是我反複讀都會有所啓發和感慨的書。人生荒誕,充滿了悲劇與孤獨,人生是值得的嗎?加缪的文字之所以對我有一種神奇的魅力與牽引,在于他揭示出世界的荒誕的同時,卻並不絕望,並不頹廢,反而生出一種令人充滿希望和力量的幸福,人間是值得的。讀到西西弗的最後一段,加缪這樣寫道:
我讓西西弗留在山下,讓世人永遠看得見他的負荷!然而西西弗卻以否認諸神和推舉岩石這一至高無上的忠誠來誨人警世。他也判定一切皆善。他覺得這個從此沒有主子的世界既非不毛之地,抑非微不足道。那岩石的每個細粒,那黑暗籠罩的大山每道礦物的光芒,都成了他一人世界的組成部分。攀登山頂的奮鬥本身足以充實一顆人心。應當想象西西弗是幸福的。
1960年1月4日,加缪在搭車從普羅旺斯去巴黎的途中,發生車禍,當場死亡,年僅47歲。今天讓我們以加缪的一篇回憶童年的文章《大海就在眼前》來紀念這位哲學家、作家。
《大海就在眼前》作者:加缪,譯者:王殿忠
我在大海上長大,貧困于我,也便是裝點門面的排場了。隨後,我便失去了大海,一切豪華奢侈,當時的我都視之如糞土。然而生活的悲慘卻是令人難以忍受的。于是我便等待著返家的航船,等待著海上的房屋,等待著明朗的日子。我有這份耐心,我使出全力在人前保持著應有的禮貌。我經常出現在學者們聚居的漂亮大街上,我欣賞自然景色,我也同其他所有的人一樣熱烈地鼓掌,也幫助別人,但開口講話的卻不是我。別人贊揚我,我便稍微想一想;別人冒犯我,我也幾乎不感到驚奇。隨後我便置之于腦後,並對冒犯我的人,笑顔相向,或向我所愛的人打招呼時特別顯得禮貌有加。如果我的頭腦中僅只有一種人的形象,那真是不知如何是好了。如果有人逼迫我,讓我說出到底我是何許人也,我就說:“依然啥也不是,依然啥也不是。”
這總比做出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要好。我的確是出類拔萃的。我在堆積著廢銅爛鐵的郊區,我在兩旁栽滿水泥樹的寬闊的大道上前行,這條路直通一個個冰冷的土穴。在那裏,我看著那些大膽的夥伴們在三米深的坑裏掩埋我的朋友們。並見到一雙沾滿泥土的手遞過來一枝鮮花,如果此刻我把它扔掉,下面可做它墓穴的是太多了。我充滿了虔誠,十分動情,低頭致敬。大家非常贊賞我的講話十分得體,但我卻不值得贊賞。我在等待著。
我等待了好久。有時候我步履踉跄,不知所措。成功的機會一失再失,但這沒有關系,反正就只我單身一人。就這樣,我常在夜間醒來,人在半睡狀態,似乎聽到一種浪濤般的聲音,那是海水在呼吸。待到完全清醒時,我才確實地感到,風在樹枝間低吟,一種使人不快的嘈雜聲在寂靜的城市裏起伏著。隨後,我便感到一陣陣悲苦向我襲來,使我無計逃脫,卻又無法給它穿上一件時髦的外衣。
還有的時候,情況卻恰恰相反,我得到了幫助。在紐約,有那麽一些時日,我便淪落在這個用水泥和鋼鐵造成的大井的深處,在那裏,有幾百萬人在漂泊遊蕩。我從一處奔到另一處,卻找不到盡頭,我已然精疲力竭,于是只好到正在爲自己尋找出路的人群中去尋求出路。我幾乎被窒息了,驚慌失措中幾乎要高聲呼喊。每當此時此刻,便聽得身後遠遠的有一聲呼喚,這聲呼喚告訴我,這個城市、這個幹涸的大蓄水池,只不過是一個小島,在巴特厘塔的頂端,我洗禮的聖水正在等待著我,汙黑、腐敗,上面用空心軟木所覆蓋。就這樣,一無所有的我,已經把自己的命運交給別人,並且雖然有那麽多的房屋,卻在外邊露宿,但只要我樂于這樣,便感到很爲滿足,我隨時都在准備著漂洋過海。我不懂什麽叫絕望。對一個絕望者和像我這樣的人來說,他們沒有家鄉。我知道,大海走在我前面,並且也跟隨著我。我完全准備好要做一件荒唐的事。那些相愛的人,一旦分手,彼此便生活在痛苦中,但那卻並非是絕望,他們知道,愛還存在。這就是爲什麽我能夠雙眼無淚地甘受流放之苦。我還在等待。那一天終會到來……
水手們的赤腳輕輕地踏在甲板上。天一放亮,我們便啓航了。剛一出港,便有一陣陣短促有力的海風強烈地沖擊著海面,便掀起了一道道沒有泡沫的小浪。稍過些時候,那清涼的海風便在水面上播下一朵朵白山茶,但卻轉瞬即逝。這樣,整整一個上午,船帆便在這個歡快的巨大養魚塘上被風吹得劈啪作響。海水顯得很沉重,泛著白色的鱗片,像清新的黏液。不時地還能聽到海浪撞擊船艏柱的聲音。海神吐出的一片苦澀而滑膩的泡沫,在甲板上流淌,然後便流到海裏,隨即海水便把它們沖得忽隱忽現,看上去像藍色和白色的脫毛乳牛,顯得疲乏不堪,但還能在我們船後飄浮很長時間。
自出海以來,一群群海鷗便跟隨著我們的船只,看起來十分悠閑,翅膀幾乎不動。它們駕著海上的輕風,筆直地飛行,非常漂亮。突然撲通一聲,這一聲響,從船上的廚房裏傳了出來,似給這些貪食的海鳥發出一聲信號,打亂了它們美麗的飛行陣容,似在那揮動的白色翅膀中燃起一團烈火。于是這群海鷗便亂了陣腳,立即掉轉方向,爭先恐後地以最快的速度向海面沖去。幾秒鍾後,便又在海面上重新聚集起來互相爭食,但卻落在我們船只後面了。只見它們在海浪的空隙中慢慢地分享著那些天賜的食物。
中午,在燥熱的陽光下,大海也懶洋洋的,幾乎一動不動,待到它恢複了元氣時,它能使天邊的寂靜發出呼嘯。經過一個小時的煎熬,像一塊白色的巨大鐵板般毫無生氣的海面,便開始發出輕微的爆裂聲,先是輕微的爆裂,接著便冒煙,終于燃燒起來。再過些時候,它便會掉轉過身軀,向太陽顯示它那濕漉漉的面孔了,現在則隱藏在海浪中和黑暗裏。我們穿過海格立斯峽道,在峽道頂上昂泰便死在那兒。出去,便是大洋了。我們僅憑一條船便越過了合恩角和好望角,子午線和緯線並行,太平洋連著大西洋,接著便向溫哥華而行,我們便慢慢地向南海進發……一天早上,那些海鷗便一下子消失了,因爲我們離陸地已遠,伴隨我們的忽然只有船帆和機器。
伴隨我們的還有一望無際的地平線。海浪自看不到的東方湧來,一個接著一個,顯得極有耐心。一直來到我們面前,然後仍然很有耐心地一個一個離開我們,向陌生的西方而去。漫長的行程,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長河小溪一個個地過去了,大海也過去了,並且也留住了。就這樣,人必須有愛,有忠誠,也有短暫的逃亡。我擁護大海。
正是滿潮時候。太陽在降落,被地平線上的薄霧籠罩著,有點兒朦胧,只那麽一瞬間,大海的一頭變成玫瑰色,另一邊就變成藍色,接著海水就變成了深色。在長時間的寂靜中,在夜色即將來臨時,成百上千條海豚,露出了水面,它們在我們周圍歡跳了一會兒,便向無人的地方遊去。它們離去後,這一片無人問津的大海便靜默了,更顯得有些焦慮了。
又過了一會兒,在回歸線上竟遇到了冰山。當然,它在溫熱的海水中漂遊了那麽久,自然是在水面上看不見的。它沿我們船的右舷漂浮著,使得右舷上的纜繩都挂上一層霜粒,而左舷整整一天都幹燥異常。
夜晚並不降落在海上,太陽已經落入海中,其余晖也漸漸地暗了下來,變成了濃濃的灰白色。然而,這種光亮卻從水下升了上來,映明了還是蒼白色的天空。很短時間,金星便在黑色的浪濤上方,孤獨地顯現出來。只在閉眼睛的一瞬間,便見清澈的天空已布滿了星鬥。
月亮升起來了。開始,它只是淡淡地照在水面上,它繼續上升,便漸漸印在了活動的海面上。終于,月在中天的時刻到了,它的光輝灑滿大海,並形成一條光亮的通道,像一條脹滿的奶河,只見它隨著船只的擺動,向我們湧來,在黑暗的海洋上,它源源不斷地向我們湧來。這便是名副其實的夜晚,是清涼的夜晚。這個繁星似錦、明亮如晝的夜晚,我稱之爲醉人的醇酒、欲望的源泉。
我們航行在如此遼闊的空間裏,這無垠的海面使我們覺得永遠也沒有止境。金烏才落,玉兔已升,如此輪換往複,似穿在同一條光明和黑夜的線上。海上的日子,一切事情都似浸在幸福之中……
黎明,我們垂直地穿過了回歸線。海水在呻吟,在痙攣。白日便這樣來到了波濤洶湧、閃耀著鋼鐵光亮的大海上。天空因薄霧和炎熱而變得蒼白。太陽的光,死氣沉沉,但卻叫人無法抵禦,似乎它在厚厚的雲層中,已融入整個天體。天空在這個變了面孔的海上,似乎也很不自在。隨著時間的推移,暑熱在蒼白的空氣中增長。整整一天,船的艏柱,都在大群大群的飛魚中沖撞,那是一種結實有力的小魚,它們都紛紛破浪升空。
下午,我們遇到一艘客輪,它在駛向岸邊的城市。我們互相打招呼的汽笛,是三聲似史前動物般的怒吼,此後旅客們互相致意的手勢便消失在海上,兩條船的距離也漸漸拉遠,終于我們被狠心並懷有敵意的海水給硬性分開,這一切使我們心中很不是滋味。
在大西洋的深海裏,我們大家都被狂暴的海風吹得縮肩彎背。海風無休無止地從地球的一端吹向另一端,我們發出的每一聲呼喊,都毫無影響,都被大風吹進這無垠的空間。但這些喊聲,被風裹走,日複一日地在無邊的大海上擴散,總有一天會抵達某一塊陸地,撞在冰凍的牆壁上,長久地發出回響,並且直傳到躲在雪窟中某一個人的耳中,會使他感到快意,並發出會心的一笑。
我躺在中午兩點鍾的太陽下處于半睡狀態,這時突然一個巨大的聲響把我驚醒。只見太陽正懸在海上,在亂紛紛的天底下,波濤正在肆虐。突然大海燃燒起來了。太陽把它長長的冰冷的光線注入我的喉嚨,我周圍的水手又哭又笑,他們互相愛著,但卻不能互相原諒,那一天,我認出了世界原來的面目,于是我決定接受它善的同時也便是惡的觀點,它的罪惡是有益于健康的。也是在那一天,我懂得了世界上有兩種真理,而其中一種,永遠也不能講。
南半球的月亮很奇怪,其形狀似被刀修理過一般,它伴隨著我們度過了好幾個夜晚。隨後,便飛快地從天上落入大海,被大海吞吃了。天上就只剩下南十字座。天上星光極疏,好像空氣中有許多細孔。與此同時,風也突然刮了起來,天空在我們一動不動的桅杆頂上滾動、顛簸。馬達熄了火,船帆也出了故障。我們在炎熱的夜晚吹著口哨,海水友好地拍打船幫。沒有任何命令,船上所有機器都靜了下來。爲什麽要追求,爲什麽又返身而回?我們都很滿足,一種無聲的愛,十分執著地使我們入睡了。于是,一切都功德圓滿的那一天,正向我們走來。一切聽之任之好了。正像遊泳者,已然到了精疲力竭的境地。然而,什麽已經功德圓滿了?很久以來我對自己從來都避而不談。哦,那苦澀的床,顯貴的臥榻,王冠在海的深處。
早晨,我們船上的螺旋槳,便輕輕地使海水翻騰了,船開始啓動。時近中午,來自遙遠大陸的一群鹿迎面向我們遊來,並且越過我們,秩序井然地向北方遊去,後面飛著一群五光十色的鳥,這些鳥兒不時地還落在它們的“樹”上休息片刻,這一片微微作響的“樹林”,慢慢地便在遠方消失了。又過了一會兒,大海便被一種奇怪的黃色花朵所覆蓋。臨近遲暮時分,一種隱約的歌聲,在我們前方傳了過來,一直持續了很久。我很坦然地入睡了。
海上的清風,鼓滿了所有的船帆。我們在清澈而雄壯的海上乘風而行。船以最高的航速向左前進。直到傍晚,我們仍然保持著快速航行。但我們的船卻開始向右傾斜,竟至有的船帆都碰到水面了,原來我們的船已靠近了一個南半球的陸地。
在肆無忌憚的海風沖擊下,我們的船帆似鐵鑄般的牢固。海岸在我們眼前飛速地改變著方位。美麗的椰子樹林,其根部浸泡在翠綠的海水中。這是一個甯靜的海灣。海面上布滿紅色的船帆,沙灘細白。一群高樓大廈呈現在眼前。由于就在辦公區旁的空場上長著高大的原始樹林,這些大樓已然被擠得出現了裂縫。在長著紫色枝條的大樹掩映下,就能見到一個窗戶露在外面,我們飛快地沿著海灘行駛,海浪把海灘沖擊得形成一條條麥束狀,一群烏拉圭的綿羊進入海中,一時間海面就變成了褐黃色。接著便來到了阿根廷海岸,大堆粗大的木柴,整齊地堆放在那裏。入夜,我們的船只便放慢速度。並把船頭調轉了方向。清晨,便見到太平洋上綠白相間的浪花,已在智利數千公裏的海岸上翻騰著,並且慢慢地把我們舉了起來,使我們有擱淺的危險。在過于甯靜的夜晚,馬來西亞的第一批小船,就向我們駛了過來。
“到海上去!到海上去。”我童年時,一本書中的孩子們這麽喊,對這本書的內容我已全部忘卻,但卻記住了這些喊聲,“到海上去!”通過印度洋直到那個林陰大道般長長的紅海,在那裏能聽到這一聲接一聲的呼喊。在寂靜的夜晚,沙漠上的石頭在經過火般的炙烤之後又被凍得堅硬時,我們又來到這個原來的海洋,但卻沒有了這些喊聲。
終于,又是一個清晨,我們便停泊在一個寂靜得出奇的海灣,這裏設置著固定的信標。只有幾只海鳥在天空爭奪蘆竹,我們遊泳來到一個無人的海灘上,整整一天,我們都在那裏遊一會兒,再到沙灘上來曬一會兒,然後再遊,再曬。夜晚來臨,天空先是變成綠色,隨後便變白、變暗。天下面的大海原本就十分平靜,現在更加安靜了。一陣陣細浪形成一團團的浪花輕輕地爬上溫暖的沙灘,海鳥不見了,只有一個甯靜的空間陪伴著我們這些一動不動的遊客。
某些夜晚,其溫柔美妙,一直持續著,是的,這有助于你的死去,有助于當你曉得這種夜晚在我們之後能繼續來到大地和海洋時死去。偉大的海洋,它總是不斷地被劃出道道傷痕,又總是處于完整無損的狀態,也總是我夜間所追求的目標!它供我們洗浴,它那無奇的條紋總能使我們滿足,它能解放我們,並使我們站起來。它每一個波浪便是一個許諾,而且始終如一。波濤能說些什麽?如果我必須死去,我周圍是冰冷的大山,不爲世人所知,又爲親人所抛棄,而且到了筋疲力盡的境地時,大海會在最後那一刻來填滿我的細胞,把我扶起,幫助我無恨而終。
夜半,我一個人在海岸上。還在等待,但我將要出發了。夜空似乎也停止了運轉,還有它那些星星。正如這些燈火通明的客輪,就在這個時候,全世界所有輪船上的燈火都在照耀著港口上黑暗的海面。空間和寂靜構成了一副重擔壓在心上。一個突如其來的愛,一部偉大的作品,一個決定性的行動,一種可以使人改觀的思想,它們在某些時候,可以給人以同樣難以忍受的焦慮,並且可以因一件不可抵禦的誘惑,使這種焦慮變得加倍強烈。因存在而産生的焦慮是美妙的,一種我們不知名的危險的臨近也是美妙的。難道生存就是向著它的終了而奔跑?那麽,我們不要歇息,繼續向我們的終了奔跑吧。
我過去總覺得自己生活在遠離陸地的大海裏,內心被一種美好的幸福所威脅。
選自《加缪全集》(散文卷II),阿爾貝·加缪著,杨荣甲、王殿忠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