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慶時期,有個叫陳墨的大學士,學富五車,人情練達,學生桃李滿天下,其中最受他賞識的,是邱良元、韋長航、程樂舟三人,在他的提點下,三人剛過三十,就都當上了京畿之地的縣令,正七品。 冬末春初,有天陳墨剛吃過早飯,學生邱良元就來看他了。陳墨見邱良元風塵仆仆的樣子,便問:“這麽著急,是不是有事啊?”
邱良元說:“確實有事。”然後說了這樣一件事:他上任之後,勤政爲民,經常到鄉村去考察民情。最近,他發現,各個村鎮都出現了耕牛暴斃的情況,恐怕是牛瘟,不及時防治就會影響春耕。本來想立刻上報知府,可想了想,因爲離京城近,就想先趕來問問老師。
陳墨一聽,覺得學生還是很敏感的,耕牛的事,說小可小,說大也是關系社稷的大事。他沉吟了半晌,道:“幸好你還沒有上報,爲師教給你個秘訣。”言畢,在紙上寫了起來,邱良元一看,老師寫的是一個字:“瞞”。邱良元不解:“瞞?耽誤了春耕怎麽辦?” 陳墨解釋道:“你剛去當縣令,又比別人年輕,凡事不出頭爲好。京畿之地,別的縣都沒牛瘟,怎麽就你們縣發現了?萬一最後沒有查實,好事之人會說你虛報疫情;即便查實了,也會有人說你故意在皇上五十壽辰時找事……”
陳墨接著又說:“你先瞞著,到秋收還有半年多,中間可能有幹旱,可能發大水,收成照樣沒法保證,這樣春耕的過失就沒人會知道了。如果其間大多數縣也發現了牛瘟,你再跟著上奏,這樣比較穩妥。”
邱良元聽明白了,回去之後,他按照普通獸病來對待牛瘟,也沒有采取什麽特殊措施。
果然,沒過一個月,周邊縣都發現了牛瘟,邱良元也跟著大家一起上報疫情,只不過耽誤了兩個月。
三個月後,第一個向朝廷上報疫情的鄰縣縣令被政敵彈劾,說他早不報晚不報,偏偏在聖上壽辰的時候上報,是擾亂民心,最後被摘去了烏紗帽,流放邊疆。
邱良元感歎:老師果然是老師,高明,高明!
轉眼到了夏天,門下高足韋長航也來拜訪老師,說轄區發生了一起命案,一個纨绔子弟強搶民女不成,竟然殺人,害了兩條人命,按律當判斬立決。韋長航停頓了一下說:“只是那纨绔子弟,是知府的獨生子,違規審判上報吧,
有違公心,也擔心事發;依律審判又擔心會得罪知府……”陳墨沉吟片刻,在紙上寫了個“拖”字,並道:“處理好這件事,秘訣就在‘拖’字上。”
陳墨解釋說,現在判不判處知府兒子死刑都不對,那麽就“拖一拖”,先別忙著審案固定證據,給知府一個活動的時間,也給受害方家人一個平複心情的時間……離秋天還有兩三個月,相信以知府的能力,到時候會有辦法的。
回去之後,韋長航借口案件重大,需要認真調查,每天親自到現場查看、詢問鄰居,就是不審案……
兩個月後,知府找了個剛抓的死刑犯當替死鬼,並以重金做通了受害人家屬的工作,幾方一起在衙門翻供,死刑犯說是自己殺害了民女,受害人家屬也說當時看走了眼,現在仔細一看確實是這個死刑犯所爲。韋長航于是順勢把證據收集好,將案件上報了刑部。
知府的兒子救活了,知府也“投桃報李”,暗地裏提攜韋縣令。後來知府被人彈劾,其中一條罪名就是僞造證據,可韋縣令依然沒事,因爲他“不知情”啊!
韋長航贊道:老師不愧是老師,巧妙,巧妙!秋收之前,學生程樂舟來了,這個學生正義感最強,下派當了縣令,陳墨最不放心的就是他。果然,他說的事,陳墨一聽就頭大。原來,這時候離秋收還有一個月,全縣糧食緊張,很多百姓家裏都斷糧半個月了,不知誰說城中八旗兵營中屯著滿滿的糧食,百姓都聚集在縣衙,要求開軍糧倉庫。程樂舟去八旗兵營一看,還真有滿滿的糧食,可軍官說,那是軍需,動了是要殺頭的!程縣令不敢動了,眼看著沒糧吃的百姓要鬧事,趕緊來問問老師有沒有好辦法。
陳墨不愧是大學士,想了想,在紙上寫了一個“呈”字。程縣令問:“這怎麽講?”陳墨說:“這種大事,一個縣令怎麽決定都是錯的,不妨把這個問題寫清楚,呈報給上級,這樣責任也就推給了上級,依照上級的指示執行,你就沒有責任了。”
“那要是知府讓開倉放糧,而八旗兵不同意怎麽辦?”
“放心,以爲師對官場的了解,十有八九知府也是把你的折子再呈給巡撫定奪罷了,這個問題,官員們最後肯定是要送進紫禁城的。”回去之後,程縣令當著全縣百姓的面寫了個請命書,並八百裏加急送給了知府,果然,知府也八百裏加急送給了巡撫……最後層層呈遞,給了皇上,皇上批道:軍民一家,八旗的糧食給百姓用用又何妨?並對各級官員體恤百姓的態度進行了表彰。盡管因爲耽誤時間餓死了幾十個百姓,但百姓還是很感激程縣令,給他送來了“萬民傘”。沒過幾天,吏部的嘉獎令也到了,說程縣令體恤百姓,是爲官的表率……這事兒辦得真是漂亮!
程樂舟大呼:老師終究是老師,厲害,厲害!
一轉眼十年過去了,因爲有陳墨的指點,他的三個學生官運亨通。邱良元當上了大理寺少卿,正四品;韋長航則是刑部主事,從三品;最厲害的是程樂舟,剛過四十,就當上了都察院左副都禦史,正三品!
這時候京城發生了天理教叛亂,因爲家裏的管家涉案,陳墨也被抓了,以謀反罪被判了個秋後處斬,可陳墨壓根兒就不知情!不過他一點也不擔心,只在大理寺監獄寫了份申冤書。他的學生們都身居要職,他相信自己一定會沒事的。
得知老師有事,學生們都行動了起來,他們先是找到了同門大師兄邱良元,邱良元一見老師被關在大理寺,表現得很著急,承諾馬上上書解救老師,可等同門師兄弟一走,他便把申冤書燒了。
邱夫人大驚,問:“夫君這是爲何?”邱良元道:“老師冤情盡人皆知,我就先‘瞞’個把月再說,說不定這期間聖上發現錯了呢?說不定別的師兄弟把老師救出來了呢?不就不用我出頭了嗎?我現在剛當上大理寺少卿,就爲老師申冤,會讓政敵說閑話的。”
可等了兩個月,也沒有好消息,邱良元架不住師兄弟們一天三催,只好寫了個函,向刑部說明情況。
刑部的韋長航收到函件,一看是老師的冤情,趕緊准備上奏,但又一想,把沒寫好的奏折留了下來。他心裏想,這麽大的案件,我如果不調查研究就上奏,豈不是讓聖上說我不負責任?我不妨先“拖”一陣。于是他立刻組織一幫人開始調查,“出工不出力”地拖了倆月,才煞有介事地給都察院寫了折子。
到了都察院,就是程樂舟的地盤了。可現在的程樂舟已經不是讀書時的毛頭小子了,他想,兩個師兄都不碰這個釘子,我還是把這個問題“呈”上去最好。于是他把冤案卷宗“呈”給了都察院右都禦史,右都禦史花了幾天看完後又遞給了左都禦史,左都禦史呈給了軍機處,軍機處幾個大臣討論了幾天,一致認爲案情重大,應該讓聖上決斷!
可聖上在哪呢?昨天剛去承德狩獵了,軍機處派人八百裏加急送到木蘭圍場,聖上一看,秋後處斬的日子就是明天,皺了皺眉頭說:“這個陳墨,有冤情怎麽不早說?只剩一天了,還申個什麽冤!哪有時間去查實情況呢?就按之前判的,斬了吧!”
來源:《微型小說選刊》2018年第15期 作者:牧謙,如有侵權,請聯系刪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