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原本是我國基礎教育發展的階段性口號,放到今天應該把“輸”改成“傷”,即“不要讓孩子傷在起跑線上”
◇擇名校、考試排名等帶來的片面輸贏觀,讓孩子的世界成了人字加個口,變爲“囚”
◇“教育焦慮”成爲“社會焦慮”的背後,反映出社會競爭形成的壓力無可避免地流向教育,直接或間接地傳導給家長和孩子
“如今教育孩子的問題集中反映了中産階層的焦慮情緒。”一位資深教育專家對記者說,其根源在于中國很多家庭教育已失去其立德樹人的本質,淪陷爲學校知識教育的延伸。
《瞭望》新聞周刊記者在調研中真切感受到,一些家長深陷擇校、考試、升學的壓力,對孩子、對學校、對社會頗有抱怨,表現出種種無奈的焦慮、無語的惶恐、無力的脆弱。
一個“輸”字,讓家庭教育脫離原有軌道
“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窮不能窮教育。”這個在上世紀響徹大江南北的口號,成爲凝聚起政府、社會、學校和家庭的一道行動令,爲我國實現九年制義務教育起到不可估量的作用。
20多年後,隨著我國高等教育大衆化的實現,該口號已演化爲“不要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成爲衆多家長爲讓孩子接受最好的基礎教育、高等教育的大比拼,成爲家長心底裏解不開的死結。
江蘇省教育廳原副廳長、省教育學會會長朱衛國說,“不要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原本是我國基礎教育發展的階段性口號,放到今天就是一道僞命題,應該把“輸”改成“傷”,即“不要讓孩子傷在起跑線上”。
透過一個“傷”字,賞識教育專家周弘看到了更多:“這樣的傷害,何止是我們的孩子和家長?實則也是國家和民族的未來。”
周弘說,南京一小學生的母親因守著孩子做作業竟導致突發腦溢血被送醫院搶救;江蘇一初中生疫情期間因上網課不認真,父母在檢查作業與其爭執後,他竟從自家高樓跳下……“這樣的事例越來越多,許是孩子的行爲過于極端,許是父母的言行沒有得到有效控制。但現實就是現實,沒有如果可言。20多年來,我爲家長們做過太多的報告,一對一輔導的家長難計其數,歸根結底就是家長們在教育孩子的過程中大多丟掉了育兒的初心。什麽是家長的初心?就是教孩子學說話、學走路時的初心。試想哪個家長會因爲孩子學說話晚打孩子?會因爲孩子走路晚打孩子?”周弘說。
南京中醫藥大學心理學副教授黃愛國認爲,“不要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表象上看是家長進取心的表現,本質則是社會存在階層差異引發的焦慮。一些家長讓孩子實現自己沒有能力實現的期望值。他說,擇名校、考試排名等所帶來的片面輸贏觀,讓孩子的世界成了人字加個口,變爲“囚”。
焦慮,讓家有學生的父母深陷其中
這代父母確實大多焦慮。
《得到》平台負責人羅振宇在2019~2020跨年演講時公布了一項調查數據,整個2019年在微信公衆號中,標題同時具有“教育”和“焦慮”兩個關鍵詞的文章達3470篇,閱讀量超過10萬,平均每天近10篇;“家長”“父母”和“焦慮”連在一起的10萬+文章,達6751篇,平均每天18篇。
在南京鼓樓區一家教舞蹈的培訓機構裏,記者遇到正在學芭蕾舞的陳藝小朋友,小女孩長得很漂亮、一颦一笑都很有範,小嘴特能說:“我特別喜歡跳舞,每次老師都給我兩顆星,小朋友裏我跳得最好,得到的星也最多了。”
今年9月上小學的陳藝認真地掰著小指頭數:目前除了舞蹈,她媽媽還給她報了寫字、畫畫班,每周另有兩次文化課老師一對一輔導,並准備給她報圍棋等。
記者不禁感歎:“你喜歡學的課程可真多。”陳藝擡頭望了一眼遠處的媽媽和奶奶,小腦袋湊近記者小聲說:“其實我最喜歡跳舞了,但媽媽說其他小朋友都比我學得多,怕被老師和別的小朋友看不起。”
陳藝上舞蹈課時,記者與她媽媽聊了起來。陳藝媽媽當年曾以優異成績考入南京大學。談起給孩子報班,她說,這也沒辦法,家家如此,人家孩子都上,你不上也不行啊。據說一年級的小朋友考96分,老師就會約談家長。都知道玩是孩子的天性,但只要進到家長群,從早到晚,大家交流的都是給孩子上各種班,爲考名校做准備,感覺不學孩子將來就無立足之地。“你想想天天看這些,能不焦慮嗎?但不看又不行,家有兒女呀。”
教育研究者沈祖芸說,如今教育是最受關注但也最能喚起焦慮的話題。比如一個家長問,孩子4歲,英語詞彙量1500個夠不夠?另一個家長回答,在美國夠了,在北京海澱不夠。這種情況讓哪個家長聽了都焦慮。尤其是現在的父母,基本都是高考的受益者,他們深信教育改變命運的道理,自然把資源都投入到這條賽道,讓下一代重複這個過程。
江蘇省婦聯所做的一項家庭教育調查顯示,中小學生在休息日或假期用于學習類培訓班的時間遠高出課外閱讀時間或鍛煉身體等其他文化體育遊戲類時間,其中,江蘇蘇南地區的孩子比蘇中和蘇北地區的長,城市的孩子比鄉鎮的長。每個家庭用于學習類培訓班的費用每年基本在5000~10000元不等。
記者在南京等地調研了解到,實際很多家庭每年用在孩子學習類與興趣特長培訓上的費用基本是30000~80000元不等。
浦口行知教育集團總校長楊瑞清說,過去認爲只是城市的家長重視孩子的文化課學習,現在農村家長對孩子的學校教育看得也非常重,家長把時間、精力、資源、財力全用在孩子的知識教育上。
談及當前的家庭教育,楊瑞清給出了兩個字:沉重。他說,現在的家庭教育已脫離原有軌道,淪陷爲學校教育的延伸。
有社會學者分析,這代父母大多接受過高等教育,其育兒觀區別于父輩,並非可以完全簡單地執念于成龍成鳳、光宗耀祖。這代父母與父輩比起來更深切地體會到競爭的殘酷性,以及科技、經濟的迅速發展,人工智能的普及應用等等,所以他們更清楚沒有名校畢業證,就意味著社會的好多門是敲不開的。換個角度看,這代父母的功利心、攀比心基本取代了初心,迷失在經濟極速發展的通道裏。
中國教育科學研究院研究員吳霓認爲,家長的各種教育焦慮,一方面源自教育發展水平的不充分、教育資源分配的不均衡;另一方面也與公衆因競爭優質教育資源産生的社會情緒相關。教育焦慮已然成爲一種社會焦慮,是社會轉型期難以回避的社會心理問題。社會競爭所形成的壓力無可避免地流向教育,直接或間接地傳導給了家長和孩子。
“一切以孩子之名”,卻鮮有傾聽孩子心聲
“崩潰了”“受不了”,是不少家長圈中使用頻率最高的話,那種因爲擔心孩子學業無成的焦慮幾乎成了一些家長的執念。
記者在調研中發現,有很多家長都爲孩子入學花巨資買了學區房,但真到孩子入學時,又千方百計求人花錢再爲孩子擇一所更好的學校。一位初中生的父親說,有什麽辦法?還不是爲了孩子能考上好高中。這位父親放棄了家門口的學校,舍近求遠把孩子送入民辦初中。他一臉愁容地說,只要一想到孩子的學習成績,想到他會考入什麽樣的高中,就整夜整夜睡不著,速效救心丸就沒離過他的口袋。實際他兒子學習屬中等偏上,從小在母親的小書店裏閱讀了大量課外書,鋼琴已過業余十級,但這些在父親眼裏與中考無關,根本不實用。
南京師範大學教育科學學院兒童發展與家庭教育研究中心副主任殷飛說,這位父親的焦慮在家長中有普遍性。疫情發生以來,孩子們的稱呼多了個“神獸”,由此暴露出中國式家庭教育的問題。居家防疫讓很多家庭中原本積累的矛盾無處遁形,問題無法回避,當問題和矛盾繞不過去就會激化,很多家長最缺乏的就是親密關系的沖突解決能力。尤其是孩子們居家上網課後,很快就有一些家長批評網課,稱自己要被孩子上網課逼瘋了。
家庭教育研究學者認爲,有的家長在“一切爲孩子好”的名義下,自覺或不自覺地控制並鉗制孩子,讓孩子從幼兒起就被父母規劃了人生,這樣的做法影響了孩子成長的主體性和獨立人格的形成,違背了孩子的成長規律,違背了教育的本質和規律。孩子在這樣的家庭環境中長大,被扼殺的不僅僅是其與生俱來的獨一無二的遺傳資質,而且也失去了生命的安全感、歸屬感和價值存在感。
心理學家武志紅說,“等你長大了就會懂的”“爸爸媽媽都是爲了你好”這些中國式家庭教育最耳熟的話,說白了就是父母的控制欲,是“以愛之名”把父母自己的需求和意願強加在孩子身上,無形中給孩子套上一個沉重的精神枷鎖。實際人生就是這樣,無論家長如何竭力地想讓孩子少吃苦、少碰壁、少走彎路,可是該是他吃的苦他照樣得吃,該他撞的牆一樣得撞。“什麽是孩子的成長?跌跌撞撞,有哭有笑,才是成長。”
今年高考成績公布後,部分高三學生家長圍堵在江蘇省重點中學南京市第一中學校門口,原因是該校高考“考砸”了,要求校長下課。家長們的抗議理由是:校長搞素質教育,不抓學習,輕視高考。
一些中學校長得知此事後坦言,對南京一中如何搞素質教育他們沒有研究,但對家長所謂“素質教育會妨礙高考成績”的觀點不敢苟同。他們認爲,沒有考試的教育根本就不是教育,更不是素質教育。真正的素質教育理應有對高質量教學成績的追求,包括高考成績。素質教育本身包含了應試,但不僅僅是應試成績,還有除此之外的更豐富的人文素養。
南京師範大學附屬實驗學校校長陸一鵬說,基礎教育原本有三個基本任務:一是確保孩子平安健康地成長。二是保證孩子盡可能多地體驗、嘗試、實踐、參與,只有讓基礎教育充滿了豐富性,才能達到因材施教的目的。三是要讓孩子學會思考,學會辨別,否則優秀的品質從何而來?可我們面對的現實卻是被課業綁架。盡管上級部門的“減負令”一道又一道,希望可以解困學校,但哪個學校不存在三怕——一怕不出力被上級問責;二怕太認真惹怒家長;三怕校內減了校外增,減出反效果。
南京市金陵小學校長林慧敏說,現在很多家長不太注重孩子學習能力、生活能力的培養與應用,一切都喜歡代辦,剝奪了孩子的創造力,剝奪了孩子從生活中獲得智慧的權利。
林慧敏被譽爲專家型校長。她早在南京市遊府西街小學任校長時就提出“六年管六十年”的小學育人思想,而今在此基礎上又提出“兒童世界、世界兒童”的新時代教育理念。她說,走進兒童世界,讓孩子成爲世界兒童,才是新時代立德樹人的育人本質。她認爲,立德樹人的內涵在于,立德重在立住中華民族之魂之根,樹人重在培養出視野廣、格局大的人。
基礎教育研究專家、江蘇省教育科學研究所原所長成尚榮在談及“兒童世界、世界兒童”的教育理念時說,這才是學校育人的核心主題。走進兒童世界,對于每個孩子都非常重要,現在關鍵問題是做家長的能真正了解孩子嗎?做老師的能真正了解學生嗎?現在的孩子很孤獨,住在“水泥森林”中,除了學習書本知識就是考試,他們整日奔波在學校、補習班或培訓中心之間。
記者走近一些中小學生發現,孩子們接受采訪時情感表達沉穩,對老師和家長也表現出理解與認同。
在心理學研究學者看來,這很正常,因爲孩子的問題基本出在家長身上,家長或許意識不到,實際他們的眼神、表情和語言都會給孩子一種心理暗示。在這樣的環境當中,孩子往往會不由自主、無可奈何地變成家長想要塑造的那個樣子。一些孩子即便反抗,選擇的表達方式要麽是在學校調皮搗蛋,要麽沉默寡言不與父母交流,其目的就是引起父母重視,希望他們更信任自己。這也是一到寒暑假,醫院的心理科會確診較多的少兒多動症或抑郁症的原因。
一位中學生在博文中寫道:“我能體會出家長們的心情,能體會出他們對孩子不能展翅高飛的心情,那是多麽複雜的心情,是一種莫名的悲哀。但很想對家長們說,你們用錯了教育方法,把你們的子女鎖在房間裏,你們知道嗎?在我們心裏這不是一個房間,這是一個鳥籠,一個有書本,有吃的、有喝的,但沒有快樂、沒有自由的鳥籠。”
家庭教育立法
能否扛起立德樹人之責
有教育學者比喻我們今天的孩子是活在“第三只籠子”的老鼠。
他說,假設讓一個老鼠在籠子裏,籠子外面裝一個門,如果老鼠不小心踩了這個門,門打開後有食物進來,老鼠每踩一下,食物就進來一次,老鼠自然會一直踩。第二只籠子裏的老鼠每踩一下,不是食物進來而是被電擊,它還一直踩嗎?第三只籠子的老鼠踩一下是食物,再踩一下是電擊,老鼠就不知道是該踩還是不踩。孩子來到這個世界,家長對他太好了,就像食物;但同時給他壓力,就像電擊,孩子們如同老鼠在第三個籠子裏。
一直致力于立法家庭教育的江蘇省婦聯主席張彤說,省婦聯進行的一次調查表明,全省有近50%的家長不知道用什麽方法教育孩子,約八成家長缺乏相關知識和經驗借鑒,迫切需要家庭教育服務。但現有家庭教育服務資源匮乏,相關服務機構缺乏必要的准入機制和專業規範,服務市場混亂,存在隊伍專業素質不高等一系列現實問題,靠單一組織無法完成。
在張彤看來,家庭教育必須走出一條由政府主導,教育、婦聯、民政等相關單位傾力配合,齊抓共管的法治化治理道路。
2019年6月,《江蘇省家庭教育促進條例》正式頒布實施,並確定每年5月15日所在周爲江蘇省家庭教育周。
南京師範大學法學院教授陳愛武是起草組專家之一,他在數十年的教學生涯中,始終關注家庭關系及少年犯罪問題研究。她坦言:少年犯罪問題,幾乎百分百是問題家庭所致,立法家庭教育要從本質上溯源到教育的初心內核。
陳愛武認爲,長期以來,教育最忽略的是對人的成長教育,而家庭教育是一個人長成的關鍵。首先,要明確家庭教育的本質是對家長的教育,這裏面有系統的理論內涵、科學的教育方法、文化傳承的底蘊。其次,政府要投資編撰0歲到18歲的階段性家庭教育教材。其三,要統籌調動教育、衛生、關工委等政府職能部門和社會公益力量,使家長教育與普法學習落實到位。四是明確政府職能部門與社會公益組織的職責分工,只有把各種社會力量整合到家長的系統性教育上,家庭教育有關法律才能真正落到實處。
南京市政協委員、長江路小學校長宋紅斌說,現在任何一項職業都需要持證上崗,只有家長沒有,而家長恰恰最需要持證上崗。她認爲,可借鑒新加坡等國經驗,新生入學要領取教育卡,學生家長也要領取家長卡,對學生對家長的學習成長都要做好規劃,按照課程系統化、規範化學習。
南京師範大學副校長、教育學研究專家缪建東說,去年6月正式實施的《江蘇省家庭教育促進條例》創新性提出了完整的“家庭實施、政府推進、學校指導、社會參與的工作機制”,既體現了社會事業各部門齊抓共管的責任,又界限清晰地指出了各主要部門在家庭教育促進中的獨特價值與責任。近年,南京師範大學一直致力于家庭教育學科體系的建設與家庭教育專業人才的培養,目前已架構起面向師範本科生的家庭教育課程,並通過在線開放課程、慕課等方式向一線教師和家長傳播家庭教育知識,同時培養了一批家庭教育學的碩士、博士等高層次學科人才。此外,還出版了面向教師培訓的《家庭教育》以及面向家長的從孩子0歲到18歲的一套17本《家庭教育》。
江蘇省副省長陳星莺說,江蘇曆來崇文重教,家庭教育有良好的傳統和經驗,家庭教育工作也一直處于全國領先地位,網上家長學校就是全國首創。2017年,江蘇省委、省政府把家庭教育指導納入江蘇基本實現現代化指標體系,並先後出台《江蘇家庭教育工作“十三五”規劃(2016—2020年)》《江蘇省家庭教育指導大綱》等文件,推動《江蘇省家庭教育促進條例》的實施。
陳星莺認爲,未來需進一步完善推進機制,教育部門和婦聯擔負著共同推進家庭教育的重要職責,要加快建立教育和婦聯“雙主體”責任機制,建立輪值年度工作例會制度,牽頭協調各方力量,共同推進家庭教育工作,形成政府、家庭、學校、社會聯動的家庭教育工作格局。(記者 華衛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