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耀輝河北世紀方舟律師事務所律師
2018年9月4日晚上，國際興奮劑檢查管理公司(IDTM)3名藥檢人員到孫楊住處進行取樣檢查,其間與孫楊一方發生了沖突。3名藥檢人員未出示相關資質和授權，且僅有一人有資質證明。孫楊接受取樣之後填寫相關報表時發現不妥，向中國遊泳管理機構官員及自己的律師咨詢之後拒絕簽署相關文件，並由保安人員用錘子砸碎了已經密封的血樣瓶，不交予藥檢人員。此次檢查最終未完成。
2019年1月，有關報告裁定，藥檢人員采樣過程不符合正規程序，國際泳聯裁決此次檢查無效，孫楊不存在違反《世界反興奮劑條例》的行爲。兩個月後，世界反興奮劑機構（WADA）因不滿裁決結果，向國際體育仲裁法庭提出上訴。
2019年11月15日，孫楊“暴力抗檢”聽證會在瑞士蒙特勒進行，在聽證會上，孫楊的母親、浙江省反興奮劑中心副主任韓照歧、遊泳隊副領隊陳浩、隊醫巴震等人作爲目擊證人出席聽證會，並接受了控方律師的詢問。
2020年2月28日，國際體育仲裁法庭宣布，孫楊被禁賽8年。在此筆者支持孫楊以法律手段維護自己的合法權益。
WADA首席律師理查德·杨作为为国际知名体育律师，不仅仅参与起草WADA的反興奮劑規則條列，也打贏了多起受到世界關注的興奮劑案件，其中包括車手阿姆斯特朗、蘭迪斯、泰勒·汉密尔顿。本文以WADA首席律師理查德·杨向证人孙杨母亲发问为例，解析理查德发问的技巧和策略，以供自己和大家学习和掌握其中的窍门。
律師向證人孫楊母親發問內容全文：
理查德·杨：你在之前的證詞中說興奮劑主檢官在最開始的時候允許孫楊獨自一個人去衛生間，是這樣嗎？
孫楊母親：是的，我解釋一下，在當晚12點10分左右，我打電話給了遊泳隊的領隊陳浩，讓陳浩跟主檢官通話。
理查德·杨：我的問題是……
孫楊母親：我還沒說完，我想把當時的情況說一下……
理查德·杨：你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我的問題是讓你澄清，興奮劑主檢官在最開始的時候允許孫楊獨自一個人去衛生間？
孫楊母親：是的，但是……
理查德·杨：後來主檢官又改變主意不讓孫楊獨自一個人去衛生間是嗎？
孫楊母親：因爲這個問題非常重要，所以我想把當時的細節敘述一遍。
理查德·杨：你的律师会给你机会，现在你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就可以。当时是不是孙杨一个人从卫生间出来，这个时候主检官开始对孙杨的行为提出反对，你就开始阻止孙杨不要再一个人去卫生间了，是这样吗？
孫楊母親：我覺得這個問題非常重要，我想請仲裁和律師讓我把當時的情況敘述一下。
理查德·杨：我的時間很有限（只有15分鍾）。
孫楊母親：因爲主檢官提供的證詞跟視頻不一樣，所以我要求在仲裁庭把情況說清楚。
理查德·杨：你在之前的證詞中提到你會聯系警察對嗎？
孫楊母親：所以這個問題跟尿檢的時間是一樣的，所以請仲裁庭讓我花幾分鍾說完。我們有視頻，而主檢官提供的證詞跟視頻嚴重不符，所以我想說清楚。
理查德·杨：我已经说过了，孙杨的律师会给你时间。你是不是提到了會打電話給警察？
孫楊母親：我是說我會報警，因爲當時主檢官同意孫楊去衛生間。
理查德·杨：你在之前的证词中提到主检官要把血样带走是吗？
孫楊母親：他要把檢查的外包裝（瓶子）帶走。
理查德·杨：你在陈述中说的是血样，对吗？
孫楊母親：不是，他說要帶走，但是巴震告訴他不行啊。
理查德·杨：巴震對這個主檢官的要求表示強烈反對，是嗎？
孫楊母親：是的。
理查德·杨：按照韓照歧的意見請示的，是嗎？
孫楊母親：是的，是韓照歧給巴震打電話的。
理查德·杨：你找到了打開玻璃瓶的工具是嗎？
孫楊母親：沒有找到。主檢官說要把瓶子帶走，他建議我們把瓶子和血樣分離。
理查德·杨：你說你兒子和小區保安走到房子外面把玻璃瓶打碎是嗎？
孫楊母親：不是的。這是一份未經授權的抽血，不是興奮劑檢查的血。然而在主檢官的要求下，血檢官說從下面敲一下可以把瓶子拿出。我覺得是他們指示我們這樣做的。
理查德·杨：我的問題是，孫楊和保安出去的時候，孫楊打開手機照明以保證保安在打碎瓶子的時候不會毀掉血樣的管子是嗎？
孫楊母親：不能用打碎，從一開始我們就是分離。
理查德·杨：如果把血樣毀壞的話就會違規是嗎？
孫楊母親：我不認爲違規，是主檢官讓我們分離，而且他們本身就不具備資質，他出示的證件完全不具備資質。
理查德·杨：你的证词提到保安把血样的玻璃打开之后，主检官要求对瓶子和血样进行拍照，巴医生又提出反对，是吗？
孫楊母親：是的，那是……（被打斷）
理查德·杨：你的儿子把兴奋剂检查单撕碎了是吗？
孫楊母親：我認爲檢查官完全歪曲事實，那個檢查單就放在孫楊面前，孫楊檢查完拿走，我認爲是很正常的。
理查德·杨：孙杨在现场撕碎检查单的这个事实，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承认，并且未提出异议，对吗？
孫楊母親：不是的，因爲檢查單就在孫楊面前，所以我覺得很正常。跟主檢官說孫楊去搶檢查單是完全不一個意思，跟事實完全不符。
1.避免對沒有把握的問題發問
發問之前，必須明確發問目的，設定發問目標，做到心中有數。避免對沒有把握的問題進行發問，因爲發問最忌諱回答對己方不利，對沒有把握的問題發問，無疑像一場賭博，不是萬不得已，否則應當避免發生。
WADA首席律師理查德·杨对证人孙杨母亲发问目的十分明确，以问求实，问之有据，条理清晰，紧扣仲裁涉及的事实。第一个问题，单刀直入，开门见山，运用提示式发问，旨在确认某个事实的存在。“你在之前的证词中说……”，这种提示式发问，在整个发问环节多次运用。这样做既令证人无法拒绝回答问题，又能够避免对没有把握的问题发问，而且最终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2.善于采取封閉式發問方式
封閉式發問，又稱誘導性發問。運用封閉式發問，有助于揭露證人證言的虛假，發現證言的破綻和漏洞，以便揭示案件事實，更有助于獲取對己方有利的事實。
律師理查德對孫楊母親發問時，采取了封閉式的發問方法，每一個問題均是引導性問題。封閉式發問只允許證人回答“是”或者“不是”，“對”或者“不對”，以確認某個事實是否存在。
如果證人堅持進一步要求作出解釋，不僅會給仲裁員留下回避問題的壞印象，還會降低其證言可信度，甚至在其回避問題時，答案已在仲裁員心中形成。尤其在限定時間的發問環節中，例如孫楊母親請仲裁庭讓其花幾分鍾說完，但理查德提示孫楊母親其總共只有15分鍾，言外之意，不要浪費我的時間，孫楊律師會給你機會，請遵守規則，所以這時應當避免證人可以自由地回答問題，選擇封閉式發問方式是最佳的方法。
3.控制證人
控制證人最好的辦法就是抗議證人沒有對所問問題進行直接正面回答。孫楊母親面對律師的引導性問題，一直想做解釋。對此理查德進行了四次抗議。
理查德沒有給孫楊母親解釋的機會，而是在抗議基礎上，采取了冷處理的手段，沒有與其糾纏，並善意提示孫楊律師會給你解釋的機會，繼續按照自己既定的思路發問，以靜制動，表面看對孫楊母親的解釋熟視無睹，其實內心已經知道其意圖。
4.問題結構及設計
爲保證獲得發問的預期效果，需要發問前制作周密的發問提綱，對發問的問題進行排列和設計，這樣才能獲得事半功倍的效果。
理查德通過向證人孫楊母親發問，核實了以下事實：（1）孫楊獨自一人去洗手間前，主檢查官是否提出過異議；（2）孫楊是否存在不讓檢查官帶走血樣、讓保安打碎玻璃瓶、撕碎檢查單等事實行爲。
5.重複提問
在孫楊母親沒有正面回答主檢官是否要把血樣帶走的提問時，理查德對此進行了反複提問。通過反複提問，致使孫楊母親無法回避這個問題，理查德最終獲得了其預想的答案，即巴震和韓照歧反對將血樣帶走，還爲接下來向韓照歧發問做好了鋪墊。
理查德·杨：你在之前的证词中提到主检官要把血样带走是吗？
孫楊母親：他要把檢查的外包裝（瓶子）帶走。
理查德·杨：你在陈述中说的是血样，对吗？
孫楊母親：不是，他說要帶走，但是巴震告訴他不行啊。
理查德·杨：巴震对这个主检官的要求表示强烈反对，是吗？
孫楊母親：是的。
理查德·杨：按照韩照歧的意见请示的，是吗？
孫楊母親：是的，是韓照歧給巴震打電話的。
6.補充發問
當對證人發問到一定程度時，可以借證人的回答不斷追問，要麽獲得預期答案，要麽證人露出破綻，這是實踐中法庭經常運用的發問方法。
在理查德對興奮劑主檢官在最開始的時候允許孫楊獨自一個人去衛生間問題的重複提問下，孫楊母親兩次回答時作出了肯定回答，
在這個基礎上，理查德又進行了補充發問，“當時是不是孫楊一個人從衛生間出來，這個時候主檢官開始對孫楊的行爲提出反對，你就開始阻止孫楊不要再一個人去衛生間了，是這樣嗎？”
面對這個封閉式提問，孫楊母親只回答“是”或者“不是”即可，但她沒有正面回答問題，而是回答“我覺得這個問題非常重要，我想請仲裁和律師讓我把當時的情況敘述一下。”
補充發問下，理查德應該了解了證人的心態，沒有再使用重複發問方式，沒有再給她解釋的機會，也沒有繼續追問，而是見好就收，立即跳躍下一個問題，因爲這時仲裁員內心已經有了答案。
7.迂回發問
如果認爲證人對某一個敏感問題，可能會拒絕回答或者予以否認，最佳的方法是采取迂回策略。
理查德預判孫楊母親不會承認血樣瓶子是孫楊讓保安打碎的事實，理查德采取了迂回發問策略。通過發問，獲知了預想的答案，即孫楊母親想要打開瓶子，孫楊母親沒有找到工具，孫楊和保安走到在房子外面，孫楊用手機照明，保安打碎了瓶子。
理查德發問，“我的問題是，孫楊和保安出去的時候，孫楊打開手機照明以保證保安在打碎瓶子的時候不會毀掉血樣的管子是嗎？”
對這個問題，孫楊母親若回答“是”，就承認了孫楊讓保安打碎瓶子，若回答“不是”，就承認了想毀掉裝有血樣的管子。
理查德·杨：你找到了打開玻璃瓶的工具是嗎？
孫楊母親：沒有找到。主檢官說要把瓶子帶走，他建議我們把瓶子和血樣分離。
理查德·杨：你說你兒子和小區保安走到房子外面把玻璃瓶打碎是嗎？
孫楊母親：不是的。這是一份未經授權的抽血，不是興奮劑檢查的血。然而在主檢官的要求下，血檢官說從下面敲一下可以把瓶子拿出。我覺得是他們指示我們這樣做的。
理查德·杨：我的問題是，孫楊和保安出去的時候，孫楊打開手機照明以保證保安在打碎瓶子的時候不會毀掉血樣的管子是嗎？
孫楊母親：不能用打碎，從一開始我們就是分離。
8.對抗性提問
對于一些證人拒絕回答，答非所問的問題，可以在發問的尾聲運用對抗性提問方式。
關于孫楊是否撕碎了檢驗單的問題，理查德設置兩個問題，第一個問題直接發問，“你的兒子把興奮劑檢查單撕碎了是嗎？”孫楊母親答非所問，在理查德意料之中，第二個問題，采用了對抗性發問，十分明確提示孫楊母親，“孫楊在現場撕碎檢查單的這個事實，當時在場的所有人都承認，並且未提出異議，對嗎？”在場的所有人當然包括孫楊母親，如此誘導發問，令其不得不回答，證人仿佛掉進一個陷阱中，回答“對”就掉進了理查德設置的陷阱中，回答“不對”，但無法否認孫楊撕碎檢驗單的事實，除非進行解釋，但是接下來孫楊母親的回答很糟糕，言外之意是沒有搶檢查單，但也沒有否認孫楊把檢查單撕碎。這是理查德發問最高明、最精彩的地方。
有效的發問應當是通過發問引領披露出來的案情，能夠打動和說服你的聽衆和裁判者。我們可以從WADA首席律師理查德·杨的发问中学习、领悟以下技巧和方法，但是技巧不是与生俱来的，不是凭空想象出来的，唯有经常出庭，千锤百炼，在出庭辩护中不断的修炼自己，提升自己，才能熟能生巧，可以说没有出庭训练发问，什么都无从谈起，都是纸上谈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