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在《琵琶行》中描寫琵琶女有明顯的中年自況意味。圖爲明代畫家唐寅(傳)《浔陽八景圖》中對白居易《琵琶行》場景的演繹。現藏于美國大都會藝術博物館。 (資料圖/圖)
衆多唐代詩人中,杜甫、李白頭兩把交椅的地位世所公認。中唐的兩大詩人韓愈和白居易,正是李杜經典化的重要鼓吹者。韓愈有著名的詩句“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白居易寫過一首《讀李杜詩集因題卷後》:“暮年逋客恨,浮世谪仙悲。吟詠留千古,聲名動四夷。”清新俊逸的李白深受讀者歡迎,他寫出了盛唐氣象,創造了中國文學史上最醒目的天才形象。學界和後世習詩者,則尊杜甫爲宗。BBC在2020年推出紀錄片,名爲《杜甫:中國最偉大的詩人》,反映了西方對中國古典詩歌的認知。
那麽,誰是唐代第三大詩人?
據河南大學文學院教授王宏林梳理,中晚唐時期、明清時期和現代學術體系建立之後,白居易都是“李杜之下第三人”的重要候選人。在《莫砺鋒講唐詩課》裏,南京大學文學院教授莫砺鋒說:“李白、杜甫、韓愈、白居易……在我看來,這基本就是唐代詩人的第一方陣。”他將李白、杜甫、白居易按齒序放在同一章講解,白居易跻身唐代三大詩人之列。
不論白居易是否排第三,他在中國曆代及海外聲名之盛,都是不爭的事實。
白居易的詩學和人生充滿了矛盾。在他的自述裏,“兼濟”與“獨善”,“諷谕”與“閑適”“感傷”,作爲一組對應的概念,指出了不同的人生進路和文學向度。後世圍繞白居易的爭議,引出一系列經典的文學之問:崇尚通俗淺近,還是技藝精深?寫出“人所共欲言”,還是語不驚人死不休?追求性情,還是玄奧?以流行爲風尚,還是以小衆爲驕傲?爲人生而藝術,抑或爲藝術而藝術?
白居易75年的生命,清晰地展現出從天才少年到閑適隱者的人物弧光。
勤奮的天才
白居易天資過人,六七個月大時,乳母抱著他,在有字的屏風上教他認“之”“無”兩個字。他還不會說話,就已記住,數十上百次考他,從不出錯。白居易此後自信與文字有緣。五六歲學作詩,九歲識聲韻,十六歲寫出名作《賦得古原草送別》。
唐末五代文集《唐摭言》卷七記載了白居易少年時去長安“行卷”的故事。唐代科舉考試,既要看臨場發揮,又要看平時的文章。所謂行卷,就是在考試前把優秀的舊作彙集成卷,送給文壇名士或政壇要員,以求推薦。白居易在京城拜訪的是詩人顧況。顧況打趣“居易”這個名字:“長安百物貴,居大不易。”待讀到“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不禁感歎:“有句如此,居天下有甚難!”
白居易年幼時確實“居不易”,隨母親四處避難漂泊。他性格持重,不像“李白鬥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年少遊京城,適逢熱鬧的元宵,白居易的孤獨和深沉更似杜甫,寫下《長安正月十五日》:“喧喧車騎帝王州,羁病無心逐勝遊。明月春風三五夜,萬人行樂一人愁。”“衆人皆醉我獨醒”與“萬人行樂一人愁”,都是不從衆的詩人在人群中的自我辨認。
他是刻苦的“學霸”,十五六歲知道有進士考試,便發奮讀書,日夜用功,以至無暇睡覺,口舌生瘡,手肘長繭。白居易身體病弱,壯年後仍很清瘦,未老就頭發衰白,被眼疾困擾。因爲家貧且多有變故,二十三歲時父親去世,服喪,二十七歲才參加鄉試。此後,白居易在考場青雲直上,三登科第,二十九歲應試長安,一舉考中進士,三十一歲、三十五歲連中戶部和尚書省兩次特科考試,被任命爲盩厔(今陝西周至縣)縣尉。進士金榜題名時,白居易是同屆最年輕的一個,“慈恩塔下題名處,十七人中最少年”。早白居易幾年進士登科的孟郊,寫下“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時,已是四十六歲的“老翁”。
接著,《長恨歌》橫空出世。十六歲寫出五言律詩代表作,三十五歲寫出傳世的長篇敘事詩,後來白居易自稱“非求宮律高,不務文字奇;惟歌生民病,願得天子知”,固然出于兼濟天下的理想和形式服務內容的寫作主張,又何嘗不是名滿天下後心態放松的體現。《瓯北詩話》說白居易“及身已風行海內,李谪仙後一人而已”,“蓋其得名,在《長恨歌》一篇……文人學士慨歎爲不可及,婦人女子亦喜聞而誦之,是以不胫而走,傳遍天下”。三十六歲任翰林學士,仕途不可限量,名篇一紙風行,這是白居易最風光的時刻。針砭時弊的五十首新樂府、十首秦中吟,卻得罪了權貴、宦官,爲他的貶谪埋下了伏筆。
命運變奏
“始得名于文章,終得罪于文章。”白居易在《與元九書》裏的這段自述,說明他清楚地意識到,文學就是他命運的雙刃劍。
《秦中吟》《登樂遊園》《宿紫閣山北村》等詩,令權貴“變色”“扼腕”“切齒”,終致“志未就而悔已生,言未聞而謗已成”。元和十年(815年),宰相武元衡被刺殺,耿直的白居易上書請求追捕凶犯,當權者對他早已懷恨在心,便找了個“越職言事”的借口把他趕出朝廷,貶爲數千裏外有職無權的江州司馬。四十四歲的白樂天,遭到了政治生涯中最沉重的打擊。
學者葉嘉瑩批評白居易沒有做到“修辭立其誠”,台灣大學中文系教授歐麗娟將杜甫與白居易“仁民愛物”的詩作進行對比,說他們“一個高貴,一個庸俗,只是表面上有點像而已,正是所謂的失之毫厘,差之千裏”。如果回到白居易三十五歲到四十四歲之間寫作大量諷谕詩的背景,就不難看出“不誠”的指摘實在過于苛刻。杜甫的《茅屋爲秋風所破歌》是在他落魄流亡之際所寫,固然感天動地,白居易的大部分諷谕詩卻是他作爲青年才俊、仕途一片光明時所作。受寵的中尉、神策軍、“手把文書口稱敕”的太監,都被他點名批評。白居易的諷谕,冒著極大的政治風險,站在儒家的理想主義,而不是官場的現實主義一邊。
多年後,白居易寫“白首故情在,青雲往事空,同時六學士,五相一漁翁”,當年一起做翰林學士的六人,五個都做過宰相,只有他遠離了權力中樞,以“漁翁”自況。五十歲短暫回到長安,遊曲江時寫下“一道殘陽鋪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紅”,是風景也是心境。正是從少年得志到中年落魄的巨大落差,讓他在浔陽江頭的琵琶女身上看到了自己,“十三學得琵琶成,名屬教坊第一部。曲罷曾教善才服,妝成每被秋娘妒……夜深忽夢少年事,夢啼妝淚紅闌幹。”“忽夢少年事”的,是琵琶女,也是白樂天。
雖然“江州司馬青衫濕”,但他畢竟是達觀之人,名“居易”出自《中庸》“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險以徼幸”,君子安守本分等待天命,小人冒險追求本不該得的東西;字“樂天”出自《周易》“樂天知命故不憂”,也即樂于順應天命,因而沒有憂慮。
白樂天的寫作轉向閑適之境,“人間要好詩”,每每讓人心曠神怡。寫夜雪,“已訝衾枕冷,複見窗戶明。夜深知雪重,時聞折竹聲。”寫飲茶,“坐酌泠泠水,看煎瑟瑟塵。無由持一碗,寄與愛茶人。”寫飲酒,“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白居易還是江南美學和蘇杭城市文化的重要奠基者。他寫杭州,“亂花漸欲迷人眼,淺草才能沒馬蹄。”“燈火萬家城四畔,星河一道水中央。”“望海樓明照曙霞,護江堤白踏晴沙。”“欲將此意憑回棹,報與西湖風月知。”寫蘇州,“遠近高低寺間出,東西南北橋相連。”“綠浪東西南北水,紅欄三百九十橋。”“憶在蘇州日,常谙夏至筵。粽香筒竹嫩,炙脆子鵝鮮。”已故的新加坡國立大學中文系榮休教授蕭馳,在《詩與它的山河》中寫道:“樂天據身體與地方相互纏繞的經驗而作的江南城市書寫,幾乎是詩歌史上的創舉”,“這些書寫江南水國城市的詩作,七言,主要是七律的比例遠遠高于五言……七律與江南城市水衢迤逦展開的景觀之間有某種‘神似’”。
白居易晚年“中隱”于洛陽,曾在龍門寺與另外八位文人聚會遊宴,合稱“香山九老”。圖爲明代畫家謝環《香山九老圖》(局部),現藏于美國克利夫蘭藝術博物館。 (資料圖/圖)
中隱與醉吟
唐貞元十四年(794年),白居易的父親白季庚在襄陽病逝,他生前是刺史的佐官,襄州別駕。白居易服喪期間緬懷孟浩然,寫下“清風無人繼,日暮空襄陽。南望鹿門山,藹若有余芳。歸隱不知處,雲深樹蒼蒼”。遷谪江州後,他尋訪陶淵明故地,“我生君之後,相去五百年。每讀五柳傳,目想心拳拳……不見籬下菊,但余墟中煙”。
辭官歸隱的陶淵明,未曾入仕、隱居鹿門山的孟浩然,都令白樂天心向往之。但他獨辟蹊徑,五十八歲在洛陽任太子賓客分司時,寫下《中隱》一詩,“大隱住朝市,小隱入丘樊。丘樊太冷落,朝市太囂喧。不如作中隱,隱在留司官。似出複似處,非忙亦非閑。不勞心與力,又免饑與寒”。“大隱”于朝廷或鬧市,太過喧囂,“小隱”于山林雲深處,又太過冷落。于是白居易采取中庸之道,“中隱”在人文荟萃的洛陽,遠離長安的紛爭,與政壇若即若離,官銜是留司官這個閑職,從容地安度晚年。
中國社科院大學教授陳才智分析,在接受史上,白居易與元稹最初作爲科場明星成爲士人的偶像,他們也一直以此爲傲,白居易連考連中的經曆,使其成爲當朝文化明星。長慶之後,白居易政治進取熱情下降,但又須依官場而生存,多選外官或分司閑職。“自宋以後,白居易的影響由詩學範式推廣到生活層面。其形象的精神內核也發生改變,從科場明星逐漸成爲官僚士大夫的生活偶像。”
長慶四年(824年),白居易在三年杭州太守任滿後,在洛陽購買田氏宅院,這就是著名的履道園。“霜竹百千竿,煙波六七畝。泓澄動階砌,淡濘映戶牖……波上一葉舟,舟中一樽酒。酒開舟不系,去去隨所偶。”
對白居易造園經驗和園林美學的研究,成爲近年的學界熱點。白居易曾在《池上篇》詳細描繪了履道園的區位和布局:“都城風土水木之勝在東南偏,東南之勝在履道裏,裏之勝在西北隅……地方十七畝,屋室三之一,水五之一,竹九之一,而島樹橋道間之。”在《醉吟先生傳》裏,他描繪了一幅閑居的自畫像:“醉吟先生者,忘其姓字、鄉裏、官爵,忽忽不知吾爲誰也。宦遊三十載,將老,退居洛下……性嗜酒,耽琴淫詩,凡酒徒、琴侶、詩客多與之遊……尋水望山,率情便去,抱琴引酌,興盡而返。”
雖說是閑職,白居易六十四歲授太子少傅時,已官居二品,可謂享盡繁華。另一方面,他中年之後雖轉向獨善,但作爲官僚仍屢有建樹,在忠州寬刑均稅,在杭州興修西湖水利,會昌二年(842年)以刑部尚書一職退休後,還曾施散家財,幫助當地人民開鑿龍門八節灘,以利船筏通行。
74歲的白居易編成《白氏文集》七十五卷,請人抄錄五本,兩本交付侄兒與外孫,另三本分別藏于廬山東林寺、蘇州南禅寺、洛陽聖善寺。佛寺是他的作品藏諸名山的歸處。禅門,也是他晚年重要的人生寄托,“遊之外,棲心釋氏,通學小中大乘法,與嵩山僧如滿爲空門友”。“在中國思想史上,白居易也是一個繞不過去的人物。”陳才智對南方周末記者說。白居易寫過一首《觀幻》,“次第花生眼,須臾燭過風。更無尋覓處,鳥迹印空中”,仿佛是他生命曆程的寫照。
南方周末記者 黎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