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華語教學程度設得不高,學習不多,基礎不實,到了社會上之後,再去強調“華文華語,多用就可以”,恐怕只是治標而已。
日前,講華語運動推介會錯用“聽說‘渎’寫”一事,鬧得沸沸揚揚。抨擊者有之,嘲笑者有之,心痛者有之,坦言“多少年沒碰華文了,你不說,我還真沒看出是別字”者,亦有之。筆者倒是欣賞後者的坦誠和直率。
究竟因何出此纰漏,想必各種因素有之。就像許多意外空難,起因都是一些微不足道的細節,小至一顆螺絲帽,但是,在“墨菲定律”下,偏偏就是讓一根稻草壓死一頭駱駝——尤其如果這頭駱駝看似健壯,實際羸弱多病。
“聽說‘渎’寫”,責任固然在主辦者,折射的卻是宏觀的母語境況問題。母語在我國的境況,或許堪比一頭外強中幹的駱駝。筆者曾從事新聞公關和翻譯工作多年,從業內人士口中獲悉,不僅華文境況如此,馬來文、淡米爾文的境況也不甚樂觀。
1979年公布的《吳慶瑞報告書》提出雙語教育政策,同年,政府推出“講華語運動”,都是新加坡華人語言史上的重大事件。
《吳慶瑞報告書》提出了以英文爲主,母語爲輔,雙語教育調整比重的政策。經此定調之後,英文成爲了我國所有學生的第一語文。隨著華校收生人數逐年減少,最後一所華校于1986年底關閉。從此,除了少數特選課程的學生之外,絕大部分學生都不再以第一語文的要求選讀華文。
《吳慶瑞報告書》指出:“我們現在(1959年到1978年)的教育制度非常不合規律,絕大多數的學校是用英語和華語兩種語言教導學生,而85%的學生在家裏說的卻是方言。”學生到學校上課花70%的時間學英語,30%的時間學華語,回到家卻全部時間和家長、兄弟姐妹、朋友和鄰居用方言交談。李光耀在《我一生的挑戰——新加坡雙語之路》一書中總結說,在這種情況下,華語是沒有辦法學習好的,于是,必須以華語代替方言,成爲華族國人的共同母語。
講華語運動就是在這個時代背景下推出的。早期講華語運動的預期目標有兩個:
一、在五年內,所有新加坡華族年輕人、中小學生和大學生及剛離開學校的畢業生,都放棄方言,以華語爲華族的共同語;
二、在十年內,在咖啡店、小販中心、商店、戲院等公共場合推廣華語。
2010年,我國人口普查數據顯示,29歲以下華人在家裏說方言的比例下降到1.5%以下。這個年齡層出生于講華語運動開展之後。講華語運動成效顯著。
教育部2009年公布的一項統計調查也指出同樣的趨勢。在1980年,大于60%的小學一年級華族學生在家主要使用方言,大于20%使用華語,使用英語的大約是10%。到了2009年,講英語的比率升到60%,講華語的爲40%,講方言的可以忽略不計。現在又過了近十年,相信講英語的華族家庭比率還會增加。
相對于1979年之前,目前幾乎是人人都懂華語,但是大多數人所掌握的華語水平都相對低落。盡管華文在當前各年級會考中都是成績最佳的科目之一,我國年輕國民的華文水平一代不如一代,卻是不爭的事實。
從華文教材的選材和編寫上,可以很明顯看出這四五十年來華文教育水平的普遍下滑。例如1972年林徐典主編的第一語文教科書《華文》,中國古代文學在課文中占了不小的比重,而且主要是文言文。即便是第二語文課本,如1969年李德榮主編《華文》,取材有《三國演義》《將進酒》《念奴嬌·赤壁懷古》《愛蓮說》等,大部分篇章是文言文,一部分是白話文翻譯。
反觀今日之華文教學,程度之“平易近人”,令人驚詫。且以“高級華文”(三下)課本爲例,只有兩則成語故事“邯鄲學步”和“鹬蚌相爭”,而且是帶有彩色插圖和注有漢語拼音的白話文。在A水准華文課方面,H2“華文與文學”有六篇文言文課文,H1華文課本則沒有文言文。
相比之下,孰難孰易,毋庸爭辯。
如果華語教學程度設得不高,學習不多,基礎不實,到了社會上之後,再去強調“華文華語,多用就可以”,恐怕只是治標而已——即便大家願意“多用”,即便有通商中國,有李光耀雙語基金,有《何品報告書》主張之“樂學善用”,有雙文化課程,有講華語運動等種種機構和手段來推動華文的使用,就好比買了一堆高級廚具餐具,也請來了一批高貴賓客,但是做菜材料不足,廚藝也不精,那又如何能做出一席好菜來宴客?
我有個鄰居,夫婦倆華語都講得不錯,偏偏兩個稚齡孩子華語說得像外語。這樣的華族家庭並不少見。
自1991年起,講華語運動開始將集中力轉向受英語教育的華族國人,鼓勵他們在日常生活中多用、多接觸華文華語,通過亦娛樂亦學習的形式感受華語的博大精深,樂在其中。這是從改變人們的態度著手。然而,在當前的情勢下,少講或不講華語恐怕不只是態度問題,更大程度上或許是能力問題了。
能力問題,就不是講華語運動所能解決的。
(許振義博士,南洋國際商學院院長兼隆道研究院總裁,原載于2017年7月16日《聯合早報》言論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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