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傳出好幾起中國人（包括中國官員）在海外因爲稱贊女士 — 當然肯定是“名女士” — 容顔美麗而導致的風波，消息傳回國內也引發網友爭論，且看來大多數意見是斥罵外國輿論“矯情”之類的。畢竟，“伸手不打笑臉人”，說你漂亮又不是罵你醜，何必動辄覺得冒犯？
在張口閉口“顔值”高低的國內社會，“帥哥美女”的稱呼滿天飛，當然會覺得這種反應大驚小怪。幾年來回國，我非常詫異地發現到餐館，招呼女服務員也流行說，“美女，點菜啦”。總之當面稱贊女生“好漂亮”或男生“好帥”，不僅不被當做是冒犯，反而是莫大的恭維，不管說者是否真心，聽著總之會樂開懷，感覺不爽的幾乎沒有。即使是事業非常成功的女士，你要當面說她漂亮，那是對她的成就感錦上添花，有三伏天喝冰水的清爽效果，聞者會對你頓生好感。換言之，在今日中國的社會文化環境下，當面稱贊女性美麗，不管對方是廣場大媽還是職場女漢子，都通通可以收獲笑臉。
與中國國內這方面相對歡樂祥和的氣氛頗不匹配的是，在西方——以及迄今爲止還是西方文明所主導的國際社會，男女觀卻發展到了“非禮勿言”的嚴謹程度。如下幾個原則在西方已經成爲職場的基本行爲准則：第一，在工作場合，絕對不能隨意評論女同事或在場任何女性的容貌，也不應該當著女士的面評論其他女性的容貌（男人之間看具體情況）。當然，幾乎不會有人當面對某位女性做負面評價，那麽這一准則這實際上就是限制男士當面說女性好看或容光煥發或其他帶有性別含義的語詞等。第二，在公開場合，只要彼此間不存在能夠堂而皇之拿上桌面的特殊關系，也不能評論女性的容貌。簡言之，就是不能隨便說對面的甚至是遠處的女孩漂亮。
當然，這不是沒有彈性的僵死原則。即使在職場，也允許有例外。如果某個男士對某個女同事有追求的意思，且對方多少有點心有靈犀，那麽在他們之間，男士對女士奉贈有關容顔的恭維，那當然無不可，但這只是人家有情人之間的例外，他人不可仿效。此外，在相熟的同事之間，偶爾主動點評下對方的衣著，也無傷大雅。而本來說話就肆無忌憚的朋友之間，怎麽說都無所謂。
當然，就算在西方，何時能稱贊女性美麗，也並沒有什麽金科玉律，而是有很多灰色區域。美國總統是不是最應該懂得美國的職場文化？但就在去年，奧巴馬總統在加州三藩市出席一場募捐活動時，當面稱贊加州總檢察長卡馬拉.哈裏斯“出色”、“敬業”和“嚴厲”之外，又情不自禁地加上一句說“她碰巧還是全美國最美麗的檢察長”。這一下子引起軒然大波，招來全美女權組織和共和黨立場的政治評論人大肆批評，說他搞這種總統式的調戲（Presidential flirt）是“丟人現眼”（disgraceful），此事也在他自己的支持者中産生了爭議，被認爲是白宮的一場公關危機。不過說實話，哈裏斯檢察長確實非常漂亮！而且，本來就很講求修飾容顔的美女檢察長本人其實根本沒在意，既沒有當場發作，也沒有事後譴責，說不定內心裏真心愛聽這個。當然，奧巴馬還是在事後給她打電話道歉，我看事實上他又多了一次和“女神”單獨談話的機會。
就算在中國，雖然大家現在對“顔值”念茲在茲，還沒有形成這種西方式的“政治正確”。不過平心而論，十數年以前，尤其是改革開放以前，根本沒有現在這種社會氣氛。在革命的大旗下，婦女的性別色彩其實是被抹去的，梳妝打扮描眉粉黛都是禁忌，可能被當做敵對分子來對待和迫害。再往前推，我們祖宗留下的傳統倫理，其實也認爲動辄對人評頭論足是不尊重不禮貌的行爲，不管對方是男是女。
爲何今天中國“帥哥美女”的詞語滿天飛？這在某種程度上是因爲衣食之憂解決後且伴隨著社會風氣的日漸開放，人們開始開發和追求人體自身的美。在這個過程中，他們多多少少地受到18、19世界歐美文學的影響。那些經典西方小說裏的騎士貴族們，無論在宴會上還是攔路遇見舉止優雅的女士，都會躬身施禮大贊特贊對方美麗的容顔。迪斯尼童話電影裏的王子們，見了公主們也多是這個德行。
西方的習俗演變到今天這樣“非禮勿言”，其實曆時未久。它的思想源頭之一是女權運動和女權理論。最早期的女權運動是爲了追求婦女和男人平等的地位，到最後方方面面都要求和男人一樣。這方面的一個表現就是20世紀60年代和70年代的反對選美運動。女性主義者指出，男女不平等的表現之一社會習俗將女人“物化”（sexual objectification）,即將女人目爲沒有靈魂和能力的性物件，而選美就是女性屈從地位的表征。這個說法從開始的被人不以爲然，到今天獲得了較爲廣泛的接受，職場不可稱贊女性容貌，也是以此爲理論基礎的。另外一個源頭，是美國上個世紀同一個時代開始的反性騷擾運動。職場評論女性容貌，往往是性騷擾的起步，從而日漸成爲禁忌。
在工作場合稱贊女性容貌，這種行爲在西方已經被符號化爲意在貶低該女性的能力，且這種符號化已經到了不問動機只看事實的霸道程度。這也是爲什麽白宮發言人特別強調，奧巴馬致電哈裏斯道歉時說總統“沒有任何貶低總檢察長的職業成就和能力的意思，總統也充分認識到女性在職場面臨的挑戰，並認同外貌不應該成爲評判她們表現的標准”。真是好辛苦的自辯！而美女哈裏斯的發言人則回應說，“總檢察長和總統是多年好友，他們昨天電話交談愉快，她也會堅定地繼續支持他”。可見這種風波，在當事人自己看來頗爲無事生非，盡管這兩個公衆人物仍需要公開表演一場道歉戲，以對美國大衆抑制不住的維護政治正確的衛道士精神有所交代。
不管怎麽樣，知己知彼非常重要。不管你喜歡不喜歡這個習俗，不當面評論女性容貌（包括稱贊她如何美麗動人），已經成爲某種社交上的“國際慣例”，出門在外，最好不要這樣做，否則極可能自討沒趣。話說回來，這個習俗確實也有利于抑制在男人在有女士在公開場合，仍大講黃色笑話和開性別玩笑的行爲，而這個在目前中國確實很普遍。
本文作者王江雨博士爲新加坡國立大學副教授、亞洲法律研究中心副主任、西安交通大學法學院海外優秀學者講座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爲國際貿易與投資法、國際金融法、國際商法、中國法律傳統，以及中國公司證券法。爲中國政法大學、北京大學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英國牛津大學校友。近年來多關注新加坡政治與國際關系。本文首發于聯合早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