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許翔宇 劉钰鈴
新加坡建國曆史不算長,幾年前加入申遺行列以來,成績單頗有亮點。
2015年,新加坡植物園列入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文化遺産名錄”;前年12月,小販文化成功入選“非物質文化遺産代表名錄”。
時隔一年多,新加坡准備爲第二項非物質文化遺産申遺。申遺有什麽價值和目的?新加坡爲什麽再次申遺?申遺的爭議是否在所難免?
本期《實況報道》邀來國家文物局、非物質文化遺産傳承人、文史愛好者及學者,一一分析。
新加坡再次爲“申遺”鋪路,正朝著敲定提名項目邁開第一步。
國家文物局下月將展開網絡調查,就宣布的10個有潛力提名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非物質文化遺産代表名錄”項目,征詢約1000名公衆的意見。訪問對象的采樣將具有人口代表性。
無論哪一個項目獲選,受訪學者和文史愛好者認爲,鼓勵新加坡人重新認識世代傳承下來的文化習俗、技藝及知識,加強對自身多元文化身份的自豪感,進而對保護和傳承下功夫,才是申遺延伸出的最重要意義。
文物局爲籌備第二個非物質文化遺産項目申遺,上月初公布首10個候選名單項目:歌台、妝藝大遊行、農曆新年撈魚生、馬來傳統歌謠(Dikir Barat)、胡姬花培植、娘惹珠繡與刺繡、大寶森節,以及本地華巫印各族群的生育禮俗、糕點(Kueh)的制作和共享習俗,以及傳統醫療法。
該局之後將評估調查結果,以及研究其他重要因素,包括個別項目擁有的支持度、過去和目前及未來的保護措施,以及是否有一群活躍的傳承人,最後才會敲定提名項目。
對于爲何再度申遺,文物局發言人回複《聯合早報》詢問時說,新加坡在2018年成爲聯合國教科文組織2003年《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産公約》的締約國,申遺工作是履行締約國的部分責任及義務。
“我們希望通過提名一項非物質文化遺産項目,展示新加坡對維護該項目的決心,展現它對本地民衆及新加坡的重要。此外,申遺成功也能促進一股自豪感,團結不同群體及階層。”
國家文物局副局長(政策與社區)陳子宇說,文物局下來除了敲定提名項目,也希望讓新加坡人更了解本地非物質文化遺産。
“更重要的是,我們希望對非物質文化遺産傳承人付出的努力給予肯定,並鼓勵他們繼續保護及傳承有關的技藝和知識。”
新加坡傳統文化學會(Singapore Heritage Society)執委尤祥瑞,是今年“新加坡非物質文化遺産傳承人獎”評估團成員。他認爲,新加坡國小,若獲得如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等國際組織的認可,有助新加坡更好地向人民及全球各地介紹本地的文化遺産。
“隨著信息通達,世界變得越來越小,各自思想和風俗相互交流影響。我的擔憂是,新加坡人會逐漸遺忘自己的文化遺産。”
尤祥瑞指出,早年先輩帶來各自的風俗及文化,如今已發生了不少演變,加上本地多元社會中不同文化相互融合,新加坡的確有別具特色的事物可展現給世界。
“從確定入圍名單,到多數人達成共識選出提名項目,整個過程可以讓人民更了解本地有哪些非物質文化遺産,從而激發人們的興趣,鼓勵大家保護這些知識和記憶,薪火相傳。”
新加坡國立大學社會學系副教授陳恩賜認爲,成功申遺能加強文化遺産的保護,提升國家身份認同及自豪感,並且帶動旅遊業。申遺成功也說明,新加坡能爲保護人類的文化遺産做出貢獻。
“申遺的過程可讓我們更仔細地思考,身爲新加坡人,以及新加坡作爲一個國家,在本區域和全球,擁有怎樣的身份認同。”
申遺成功不代表新加坡“獨有”
多年來,有關非物質文化遺産的申遺課題,不時引發不同國家人民的口舌之爭。這些爭端往往涉及某個申遺項目的起源,人們各執一詞,又或是申遺項目在不同國家存在相似的“版本”等。
例如,2013年,韓國以泡菜成功申遺,引起中國網民不滿,指泡菜源自中國;2016年,韓國以“海女文化”成功申遺,擁有類似文化的日本,一度出現民間的反彈聲音。
新加坡幾年前准備爲小販文化申遺,也引發一些新加坡和馬來西亞人民爭論兩國小販食物和文化的優劣。
針對新加坡此次申遺會否再次掀起爭議,文物局發言人說,新加坡提名項目申遺或申遺成功,並不表示新加坡對該項目“占爲己有”,也不意味它源自本地,或新加坡的“版本”最特別或正宗。
“我們承認本區域有不同的街頭美食或小販文化,就好像比利時成功爲啤酒文化申遺,而歐洲多國和世界各地也存在啤酒文化的情況一樣。
“提名項目或成功申遺,意味項目受認可爲世界多元文化一部分。這有助增加項目的能見度、在國內外提高人們對項目的了解和欣賞,展現申報國對項目的重視,具有實踐及傳承它的意願。這凸顯該項目的重要,以及後代人繼續維護它的必要。”
至于未來會否每隔一段時間申遺,文物局表示會繼續研究有潛力的非物質文化遺産項目,而一旦決定提名,必定會咨詢主要利益相關者,爭取民衆支持和進行公共咨詢。
歌台唱響草根文化
21歲的陳翔出道歌台約四年,已憑穩健唱腔和台風,成爲福建歌小唱將。在如今本地歌台青黃不接的情況下,像他這樣20出頭的本土年輕歌手屈指可數。
陳翔原名陳偉強,目前是義安理工學院學生。由于父母忙于工作,陳翔從小由阿嫲劉亞寶(78歲)帶大。阿嫲常在家中播放福建歌,也會帶著孫子看歌台。陳翔耳濡目染,七八歲就會唱《愛拼就會贏》,從那時萌生唱歌台的夢想。
他在中四那年鼓起勇氣通過面簿聯絡歌台藝人王雷,請教如何闖入歌台界。王雷在2018年正式收他爲徒。
陳翔認爲,歌台是本地的草根文化,流傳至今具有一定的韌性,值得人們保留和傳承。“歌台觀衆一般五六十歲以上,若要以他們最親切的方言,最接地氣的方式傳達信息和娛樂他們,歌台是最好的平台。”
歌台早在上世紀40年代出現在新世界、快樂世界和大世界等遊藝場。當時除了有歌星駐唱和樂隊伴奏,還會穿插諧劇表演。後來中元會爲吸引年輕人,也在中元節慶典引入歌台演出,農曆七月歌台的傳統,逐漸取代傳統的酬神戲。
英國利物浦大學高級講師王奕揚博士在研究本地中元節文化過程中,對歌台頗感興趣。他認爲,歌台列入申遺候選名單,顯示新加坡正挖掘不同形式的非物質文化遺産,積極探索新加坡人的身份認同。這也提醒人們,新加坡雖是年輕國家,仍有豐富多元的文化遺産。
歌台粗俗?學者:文化形式不同而已
有些人認爲歌台文化粗俗,不適合在國際舞台上代表新加坡,對此王奕揚認爲,歌台與任何表演形式一樣具有不同風格。有些就像電視台的綜藝節目,有的會出現語帶雙關的笑話,但這未必等同于粗俗。
“認爲歌台粗俗的人,可能是擔心新加坡無法在國際上呈現‘完美’形象。我們有時或許太刻意包裝自己,太擔心別人怎麽看我們。任何社會裏總有不同人在做不同的事,我們應認同及傳揚多元的文化形式及風格。”
傳統醫療法 家族在傳承
馬赫什專從印度喀拉拉邦進口傳統阿育吠陀藥方,他認爲阿育吠陀和中醫藥藥材有不少相似之處。(嚴宣融攝)
創立于1932年的Malayala Ayurveda Vaidyasala是本地曆史最悠久的阿育吠陀醫療中心。馬赫什(Mahesh A,53歲)是中心傳承人,上世紀70年代開始向父親學習制作傳統阿育吠陀藥方,並在父親去世後接手醫療中心。
馬赫什難忘與父親一起制作傳統阿育吠陀藥方的場景,圖爲8歲的馬赫什和父親在診療室的合影。(受訪者提供)
阿育吠陀(Ayurveda)是印度古老的醫療體系,認爲人體是由土、水、火、空氣和空間五大元素組成三大能量,即瓦塔(Vata)、皮塔(Pitta)和卡法(Kapha)。馬赫什說:“這些能量如果取得平衡,身體就會健康。阿育吠陀主張身心平衡的生活方式,教導人們根據自身體質,改變飲食和生活習慣,維持健康生活。”
在2013年母親過世後接手檔口的西蒂(Siti Norhuda,49歲)主要售賣制作“佳木”(Jamu)的材料和佳木飲料。佳木是馬來傳統草藥,常見原料包括姜科植物如姜黃。
西蒂說,檔口由外曾祖母在上世紀30年代開設,而她至今仍保留母親留下的食譜,也把佳木的制作方式傳授給家人。
西蒂和馬赫什都認爲,各族群的傳統醫療法有助改善人們的生活素質,他們所使用的藥材也有不少相似之處,反映了新加坡的多元文化。
馬赫什說:“在過去的90年裏,公衆能在本地找到阿育吠陀的足迹,這說明有一群人正在努力地傳承。能夠入圍候選項目是對我們這些傳承人的肯定,我相信只要把傳統習俗傳承下去,就能讓更多人注意到這些非物質文化遺産。”
中菜撈魚生含多文化元素
本地名廚冼良(右)和許國威上個世紀60年代參與改良魚生,協助帶動本地過年撈魚生的文化。(受訪者提供)
農曆新年撈魚生的習俗源自何處?這個課題不時在新馬坊間熱議。本地美食博客認爲,各種緣由促成過年撈魚生的文化成爲本地具代表性的飲食風俗。
馬來西亞2009年已將魚生列入國家文化遺産。2012年,新加坡國立大學副教授陳維政倡議魚生可列爲世界非物質文化遺産的面簿貼文,引發新馬兩地民衆熱議。2019年,時任馬國國會下議院副議長倪可敏又呼籲將“人日撈生”列爲馬國國家文化遺産。
新加坡美食博客鄭春茂(Leslie Tay)醫生約10年前在收集各方資料後,撰文追溯魚生的曆史。他認爲,魚生雖不是本地“發明”,但天時地利人和的因素,讓撈魚生文化在新加坡發展成今日面貌。
這包括上世紀60年代,合稱本地飲食界“四大天王”的冼良、許國威、劉育培和譚銳佳改良魚生,讓魚生變爲酒樓菜色。他們也各自推廣,使得魚生成爲廣受歡迎的年菜。劉育培和譚銳佳已過世。
七彩魚生成爲賀年風景
龍鳳大飯店的許國威(83歲)說,撈魚生的起源可追溯到早年中國廣東江門,當時漁民以捕到生魚來慶祝農曆初七“人日”。這個習俗隨著早期前來南洋的先輩流傳到新馬一帶。在1950年代的新加坡,魚生是街邊檔口配粥的小菜,食客得加糖、醋和油來調味。
許國威憶述,當年他與其他師傅針對魚生的衛生、色澤和調味做了改良。他們也加入切薄魚片、紅白蘿蔔絲等10多種材料,開創出一道七彩缤紛、象征年年有余的魚生。“七彩缤紛的魚生推出後顧客反應良好,撈魚生時相互祝賀的氣氛,逐漸成爲本地賀年的風景。”
他說,魚生是一道具有中菜靈魂及本地多元文化元素的菜肴,當中可嘗到沙爹醬的花生粒、羅惹中的芝麻、娘惹菜的檸檬葉,以及南亞菜系的玉桂和胡椒粉。
今年95歲的冼良對魚生入圍申遺提名項目感到欣慰。他認爲,魚生如果被選中並申遺成功,對推廣本地菜式和飲食文化都是一種肯定。“撈魚生不僅能代表本地的多元文化,各族群的人同桌撈魚生也能體現多元文化融洽。”
馬來産後護理他族也青睐
産後護理專家薩利姆(Salwa Salim,37歲)在12年前成立爲孕婦提供産前和産後護理的Mummy’s Massage,希望以此爲保存馬來傳統生育禮俗盡一分力。
薩利姆的母親和外曾祖母都是助産士,在馬來西亞槟城長大的母親常跟隨外曾祖母到鄉村接生,掌握了傳統産後按摩及用棉布和傳統草藥“佳木”(Jamu)包紮腹部的技巧。薩利姆從小耳濡目染,對這些生育禮俗再熟悉不過。
據薩利姆觀察,上述兩種産後護理是最受本地女性歡迎的療法。“按摩治療師會幫婦女按摩,再把佳木草藥泥塗抹在腹部,並用棉布包裹住,它有助于恢複身材,可改善腹直肌分離的問題。”
薩利姆說,越來越多非馬來族婦女對這類療法感興趣,她有多達八九成顧客是華族、印族及海外人士。
“馬來産後護理不只被馬來人接受,不同種族的女性也能從中受益,它已成爲本地文化的一部分,希望更多人能關注這些習俗蘊含的意義。”
對本地非物質文化遺産進行研究的研究咨詢公司Ethnographica董事黃麗嫣博士,也認爲在一個多元的社會,各族群的生育禮俗確實存在共同點和跨文化交流。她說:“公衆已把這些禮俗視爲我們文化習俗的一部分。隨著本地人的生活方式的變化和醫療保健的進步,這些傳統習俗也被賦予新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