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國宋卡擁有一片甯靜美麗且幹淨的海灘,多數居民以捕魚爲生,該沙灘附近的海域一度是海盜的據點。(東方IC/圖)
(本文首發于2018年8月9日《南方周末》)
“很多孩子的理想是長大後去做海盜。”一名巴淡島中學教師不無擔憂地說,孩子們在課間遊戲中都爭先恐後地去扮演海盜角色,而不是海軍和警察。
東南亞海域島嶼星羅棋布,僅菲律賓群島就有大小島嶼七千多座,沿著蜿蜒的航道前行,兩岸是茂密的紅樹林,鳥語花香之地卻是海盜的天堂。
“他們手裏握著火铳、長刀等家夥什,與索馬裏、亞丁灣海盜相比裝備差老遠了。”2018年7月26日,正在山東青島港卸貨的散貨船大副李經增說。
一千名航海人眼中就有一千個海盜形象。新加坡華人海員王憶安也曾親曆“馬六甲海盜”。2017年中秋節前後,他所服務的油輪途經馬六甲海峽西北航段時,遭遇一夥乘快艇而來的海盜。發出求救信號後,一架沿岸國海警直升機迅速驅離這夥海盜。
直到抵達安全地點後,王憶安與其他船員回放對峙錄像時才發現,海盜不僅配備有M-16等輕型槍械,還包括火力強大的火箭筒。
從手持長刀到“海盜托拉斯”
對于航海人來說,馬六甲海盜早已不是傳說,而是隨時可能發生的致命威脅,他們既“圖財”,也變得越來越凶殘。
“馬六甲水域狹窄,艦船擁擠行駛緩慢,這爲海盜成功登船提供了機會。”王憶安介紹說,每當船舶處于低速、漂航、靠泊或錨泊等狀態時,海盜登船的可能性可以接近九成。
多年來,馬六甲海盜大多來自沿岸地區的漁民。在漁業淡季,他們“兼職”從事這個古老的非法職業,賺取一些生活費。夜色中,他們劃著小舢板悄無聲息地靠近商船,上船偷一點值錢的物品後又悄悄離開。
這類海盜又被稱爲“海偷”。一旦發現他們靠近,船員通常鳴笛、閃燈或拿起消防水管噴射小舢板。見此情形,對方大多會選擇放棄。
在全球海盜中,索馬裏海盜最爲猖獗,他們主要活躍在非洲東部海域。近年來,經過國際社會聯合打擊,索馬裏海盜活動逐年減少。國際海事組織的數據顯示,2011年286起,2012年99起,2013年20起,2014年降爲0起。
2015年至今,索馬裏海盜雖有死灰複燃之勢,每年也不過三五起襲擊。東南亞海盜卻異軍突起,僅2014年,全球75%的海盜和武裝搶劫船只事件發生在亞洲海域。在2017年的前四個月,全球海盜和武裝搶劫船只行爲共86起,其中34起發生在東南亞海域。
一名國際海事官員說,2018年的形勢並不樂觀,由于擔心海盜組織報複或撕票,不少受害的船主只能忍氣吞聲,不願報案。美國《紐約時報》稍早前報道稱,全球海盜襲擊數量排名前十的地區中,已有四個位于東南亞,它們分別是印度尼西亞海域、菲律賓海域、馬來西亞海域,以及馬六甲海峽。
馬六甲海峽全長1080公裏,位于馬來半島與蘇門答臘島之間,是溝通南海與安達曼海、印度洋與太平洋的重要通道。根據國際航運組織的統計數據,全球貨物總運量的四分之一,以及超過50%的石油運輸都要經過馬六甲海峽。
東南亞地區70%的海盜案也發生在這條狹窄的水道上。
“劫船竊油案的犯案手法,顯示涉案海盜經過周詳策劃、有組織地實施,並對下手目標船只了如指掌。”亞洲反海盜及武裝搶劫船只區域合作協定組織信息共享中心副主任李旋瑂稍早前接受采訪時指出。
集團化、專業化、網絡化,是這些海盜襲擊案呈現出的新特點。一種流行于東南亞警界的觀點認爲,該地區的大型海盜活動爲5個“海盜托拉斯”所操縱,它們下設大量分支機構,從收集情報、海上搶劫到銷贓等每個環節都有嚴格分工,分別承擔策劃、聯絡、裝備、劫持、臥底、改裝和買賣等任務。
1999年11月,日本貨輪“阿隆德拉彩虹”號劫案已顯現出東南亞“海盜托拉斯”的雛形。海盜主要來自韓國、印尼與緬甸等多國,銷贓環節呈現國際化趨勢:一部分貨物被運到泰國換成武器,最終轉移到斯裏蘭卡反叛武裝手中,船上所載鋁錠則被運到菲律賓馬尼拉的黑市。
數年後,“阿隆德拉彩虹”號被印度海岸警衛隊發現時已改名爲“梅伽·拉瑪”號,船身已被新油漆塗改,桅杆上還懸挂著中美洲國家伯利茲的旗幟。
經過數十年的財富積累,東南亞海盜已鳥槍換炮。如今,海盜母船大多配有快艇、無線電、衛星電話、衛星定位系統等先進裝備。這與一些國家軍事力量相比也不遜色,某沿岸國海軍快艇時速最快爲25海裏,而海盜船則達到50海裏。
“海盜托拉斯”登台,也改變著東南亞海盜古老的行業規則:他們裝備精良、犯罪手法娴熟,還會“人船通吃”,甚至殺害人質。
“很多孩子的理想 是長大後做海盜”
馬六甲海峽的印度尼西亞一側水位很淺,散布著大大小小的島嶼,落潮時甚至可以趟水彼此穿越,聞名遐迩的巴比島坐落其中。
島上千余居民,大多居住在一座座吊腳樓上,出行則劃小舢板,所從事的職業爲外界所不齒——以海盜、賣淫和毒品爲生。
“很多孩子的理想是長大後去做海盜。”一名巴淡島中學教師不無擔憂地說,孩子們在課間遊戲中都爭先恐後去扮演海盜角色,而不是海軍和警察,好萊塢系列片《加勒比海盜》更是街頭影碟攤位上的搶手貨。
與巴比島僅一水之隔,巴淡島則是印度尼西亞著名的旅遊勝地。如今,最受巴淡島居民追捧的導遊職業,卻逐步讓位于做海盜。
馬六甲海峽沿岸的海盜史,最早可以追溯到公元5世紀,到中國明代初期已有海盜頻繁出現的記載。15世紀初,正是依靠馬六甲海盜的幫助,拜裏米蘇刺成功建立了馬六甲王國。
古老的海盜文化沉渣泛起。在東南亞許多地區,海盜行爲不僅不被視爲犯罪,反而被許多漁民膜拜爲英雄、成功人士,現實生活的窘迫也吸引著不少漁民投身海盜行業。
冷戰後,東南亞海域迎來海盜活動新一輪高發期。大多數海盜案發生在馬六甲海峽的印尼一側,這與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有一定關聯。其間,印尼經濟遭受重創,執政32年的蘇哈托政權也垮台,貨幣大幅貶值,失業人口超過1000萬,貧窮人口則增加3倍,不少人死于饑餓與疾病。
一些居民不得不重操古老的海盜營生。金融危機後,印尼海軍和海岸警衛隊的情況也是雪上加霜,一些收入微薄的海上執法人員開始“撈外快”,他們在查扣外籍船只時索取賄賂,對過往漁船征收保護費,或幹脆直接與海盜勾結。
冷戰時期形成的海盜抑制因素已不複存在。當時,美蘇兩大國的海軍頻繁遊弋在東南亞海域上,有效抑制住了海盜的滋生。但是,兩極對抗和大國軍備競賽結束後,導致部分囤積的武器裝備流出,不少槍支、艦艇和通訊器材被海盜組織乘機納入囊中。
當前,盤踞在蘇祿群島附近的海盜,裝備精良,並經過一定的軍事化訓練。與業余海盜持刀作案相比,這裏的海盜專業化程度高、貪婪凶殘,拿不到贖金時會將人質轉賣給阿布沙耶夫等恐怖組織,人質價格也會迅速從幾百美元上漲到上百萬美元。
蘇祿群島海域已被國際海事部門劃定爲“特定海域”,並提醒船只盡可能繞行。與蘇祿群島相鄰的巴西蘭島和霍洛島,正是阿布沙耶夫組織的大本營——菲律賓南部反政府武裝之一,尤其以綁架與海盜活動聞名,並頻頻發動襲擊事件。
海盜與恐怖主義合流?
早期,阿布沙耶夫組織的目標是在菲律賓南部建立獨立國家。1999年,頭目阿蔔杜拉賈克·詹賈蘭尼被菲政府軍擊斃後,該組織幾乎放棄政治訴求,轉而以攫取金錢爲首要目標。
近年來,阿布沙耶夫組織向海盜轉型的趨勢愈加明顯。據不完全統計,2016年3月至2018年7月,該組織共實施至少43起海上襲擊劫持事件,受害者多爲大型散貨船和其它商船,近百名船員或乘客也被劫持爲人質。
阿布沙耶夫組織不僅貪婪成性,而且暴力、殘忍。2016年11月5日,一對德國籍夫婦乘坐的遊艇遭到阿布沙耶夫組織劫持,59歲的妻子試圖反抗而慘遭射殺。三個月後,阿布沙耶夫組織稱由于未收到菲律賓政府60萬美元的贖金,遂將70歲的丈夫于爾根·坎特納斬首。
“在東南亞,海上恐怖主義已經揚起它醜惡的嘴臉。”印度學者阿基吉·辛格(Abhiji Singh)注意到,東南亞海盜開始與國際恐怖分子合流,他們擄船、劫貨、走私、販毒、販賣人口,幾乎無惡不作。
“9·11”恐怖襲擊事件發生後,美國相繼發動阿富汗反恐戰爭,隨著塔利班政權的覆亡,大批基地組織人員逃往東南亞地區。自此,恐怖主義與海上犯罪活動相互勾連。
“早在20世紀90年代,東南亞的海盜團夥與恐怖組織就存在互利合作關系。海盜爲尋求庇護,向恐怖組織提供資金購買武器及訓練人員;恐怖組織則通過賄賂官員、提供情報等方式幫助海盜免予懲罰。”浙江大學胡銘教授撰文指出。
近年來,全球最嚴重的海上恐怖襲擊也發生在東南亞海域。2004年2月,阿布沙耶夫組織對馬尼拉灣一艘客輪實施炸彈攻擊,導致130名旅客遇難。
來自全球恐怖主義數據庫的統計顯示,1970年以來,東南亞海域一直是全球海上恐怖主義兩大集中區域之一,並出現兩大節點:2005年,基地組織曾向阿布沙耶夫組織和伊斯蘭祈禱團提供海上作戰裝備,並幫助訓練潛水等科目。2016年以來,極端組織“伊斯蘭國”也開始向東南亞“開疆拓土”。
國際社會卻對于海盜組織與恐怖組織的合流存在一定分歧。美國和新加坡認爲,馬六甲海峽沿岸的海盜已與印尼、斯裏蘭卡、泰國境內的分裂勢力、恐怖主義勢力存在關聯。
不過,印度尼西亞與馬來西亞等國則反對把海盜活動與恐怖主義劃等號。2018年6月,各方在新加坡舉辦的“亞洲安全會議暨香格裏拉對話會”上分歧依舊。
會議上,不少東南亞國家提出,“國際恐怖分子和東南亞海盜之間的聯系需要更多令人信服的證據”,“所謂海盜事件都只是發生在其領海內的刑事搶劫行爲,跟國際恐怖主義完全扯不上邊。”
這些國家擔憂,借著打擊海盜與恐怖主義的名義,美國、日本和印度等域外國家紛紛插手東南亞安全事務。
“旋轉門”
“存在海盜就沒有和平,他們永遠是每個國家的敵人。”正如英國斯托韋爾法官在審理海盜案件時的陳述,打擊海盜行爲已成人類社會的共識。
2004年,新加坡、馬來西亞和印度尼西亞創建馬六甲海峽巡邏隊,共同打擊馬六甲海域的海盜,並允許偵察機在三國3海裏以內的領海上空飛行,但不允許海上巡邏隊在領海內進行巡邏和追蹤。
早在1988年,國際海事組織羅馬會議就制定《制止危及海上航行安全非法行爲公約》,旨在解決協調打擊海盜等技術問題。不少東南亞國家並不願簽署公約,它們普遍擔心該公約規定的國際義務可能會損害本國主權。
海盜也並非迫在眉睫的海上問題,至少就優先級而言,毒品走私、非法捕魚、非法移民和海洋汙染是更迫切的難題,僅非法捕魚一項就導致印度尼西亞每年至少損失40億美元,這是全球所有海盜襲擊損失的數倍。
印度尼西亞有著漫長的海岸線,足可繞地球兩圈,該國海域卻只有數十艘艦艇參加日常巡邏,平均一片海域數月才能出現一艘巡邏船。于是,一些航運公司普遍意識到,只能尋求私人安保公司的幫助。
“船東會優先考慮大型安保公司,它們信譽高、更專業,但價格也很高。”新加坡華人海員王憶安介紹說,最活躍的安保公司大多來自美國和英國,它們的辦事處大多設在新加坡。
對私人安保公司的業務擴張,印度尼西亞和馬來西亞等國家也很擔憂。稍早前,《海峽時報》報道援引馬來西亞國內安全與公共秩序主任塔利布警告說,“任何在馬來西亞境內發現的私人武裝護衛船只,都會被視爲恐怖分子或雇傭軍而拘留逮捕。”
這並未阻擋私人安保公司的發展。據美國丹佛大學私營安保監管網站的統計,當前在亞洲地區活躍的私人安保公司數量占到全球總量的15.2%,它們的海上服務可謂神通廣大,業務涵蓋情報搜集、風險評估、執法人員訓練、武裝警衛護航、解救船只或人質、漁業資源保護等。
大型安保公司的報價也不菲。一般需要3—6人的武裝護衛規模,每次航行需要支付大約4萬—10萬美元的勞務費。進入馬來西亞、印度尼西亞等國的港口後,船舶上所攜帶槍支彈藥必須交給當地警察局保管,每天還要繳納至少500美元以上的保管費。
安保市場難免魚龍混雜,一些職業道德和人道主義問題也隨之而來。通常,來自私人安保公司的武裝護衛人員都是拿錢辦事,遇到危險時往往“我們都要先射擊,至于問題和後果以後再說”。
這對當地漁民及居民的人身安全造成一定威脅,誤殺和引發海上暴力沖突的可能性增加。更大的風險是,當船東選擇雇用當地安保公司時,安保公司通常會第一時間通知附近的海盜和海偷,不要對該船舶進行偷盜。
“這也存在向海盜泄露船舶行蹤的可能,船東要求盡量找熟悉的、靠譜的安保公司合作。”海員王憶安說。
這條黑色的安保産業鏈上,海盜、安保公司與海上執法部門之間也有一道隨時可變換身份的“旋轉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