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跟這群朋友在一起,我才覺得安全。他們會在學校門口等那些欺負我的人,等這些同學出來欺負一頓,讓同學怕我,再也不敢來招惹我。”
漫畫/盧芳楷
哪一類孩子更容易淪爲霸淩的對象?
“有些孩子跟父母申訴學校裏的問題,可能收到的第一反應就是責備,家長總認爲是自己孩子的問題,或者怪孩子小題大做。這樣的消極回應只會讓孩子在面對霸淩時抗拒與父母分享。所有父母都應該具備處理校園霸淩問題的能力,才能及時給予引導或求助。”
小四那一年,他曠課在外遊蕩時結識黑幫朋友。這群朋友威風凜凜,看上去是如此強大,既讓他體會到被保護是什麽感覺,也激勵他渴望變得像他們一樣強大,才能保護得了自己。
對于肇事者的懲處,我國兒童與青少年法令 (Children and Young Persons Act) 規定,未滿16歲仍由少年法庭審理,多處以緩刑監視或社區服務,不可坐牢也不會留案底,父母須全程參與審訊。16歲以上在成人法庭受審,但只要未滿21歲,判決仍著重改造大于懲處。
無法忍受霸淩折磨 向黑社會尋求庇護
2018年2月9日,維林中學教室內
康達小學(Cantonment Primary School)高級輔導員黃慧姗在受訪時說,學校輔導員不僅會在霸淩事件發生後介入,也會在平日的全校或班級活動上舉辦反霸淩主題演講,提高學生對校園霸淩的意識,防患于未然。學校也會鼓勵學生在目睹霸淩行爲發生時不做冷漠的旁觀者。
最讓偉軒心寒的是,沒有任何人相信自己的話,無論父母還是教師,都認爲同學不可能無緣無故打人,一定是做錯事才會成爲大家欺負的對象。這段經曆在偉軒幼小的心裏埋下不信任的種子,讓他不再相信父母和學校裏的任何人。
黃慧姗提到,學校輔導員也會爲教師提供培訓課程和個案咨詢,幫助他們掌握第一時間處理霸淩事件的能力。
楊成新鼓勵偉軒參加技能培訓課程掌握一技之長,還曾爲他介紹工作,讓偉軒能有自己的經濟來源,不必再依賴幫派來養活自己。
“我不敢去學校,可是又不能不去,不去就會被爸媽打,去的話又會被同學揍,所以我經常坐在學校門口等著時間慢慢過去。”
家庭、社會、法律 如何多管齊下保護孩子?
楊成新如今已是飛躍社區服務中心首席社工,投入青年輔導工作12年,接觸過無數辍學青少年。他說,好些辍學青少年也和偉軒一樣,都曾經在學校遭遇霸淩,因爲害怕而抗拒上學,辍學後迷失方向。
校園霸淩在我國算不上嚴重,卻也絕非罕見。單是過去五年來,就有至少10起案例在網上揭發,霸淩行爲的暴力程度令人震驚。
2020年3月間,彌陀學校小五女生遭言語和網絡霸淩
起初,偉軒不甘當受氣包,試過還手反抗,也曾鼓起勇氣向老師舉報,父母也到過學校向校長反映;換來的卻是一記記更重的拳頭和身上的累累傷痕。幾次想轉校,卻也因爲等不到空缺而沒有著落。
楊成新提醒家長,要留意孩子是否能自信自在地融入人群。一些孩子性格內向,在同學們面前顯得膽小懦弱,不太會和同學溝通打交道,就特別容易招惹同學的欺負。
教育部在回複《聯合早報》詢問時則重申,校園霸淩在過去10年間持續維持低水平,每1000個中學生有五個曾經遭遇霸淩,每1000個小學生有兩個曾遭霸淩。
2022年8月16日,少女停車場群毆女同學
少女在多層停車場被三名15歲女同學圍毆,事發時還有兩名男生在場旁觀。(互聯網) 漫畫/盧芳楷
學校:校園霸淩的第一道防線
在社區戒毒所待了半年,回歸社會後,偉軒漸漸不再跟黑社會的朋友們來往,也不再像以前一樣在街上遊蕩、參與打群架。原本每天喝酒的他也在楊成新的勸說下,逐漸喝得越來越少,直到完全戒酒。
本地過去五年的部分校園霸淩案例
“韓國等其他國家的司法體系或許比我們嚴格得多,但青少年犯罪現象仍然猖獗。可見嚴刑峻法對制止青少年罪犯來說未必是最有效的方式。法律必須認清所針對的對象,了解犯罪背後的症結,再對症下藥。”
飛躍社區服務中心首席社工楊成新強調,每個孩子都有可能是下一個霸淩受害者,教會父母如何處理霸淩問題至關重要。(林澤銳攝) 漫畫/盧芳楷 義安理工學院28名學生在迎新會上參與惡整兩名同學,經校方調查後受到懲處。(互聯網)
“在牢裏我常常會回想過去,後悔當初沒聽社工的話,也常常會恨那些曾經欺負我的人,如果沒有他們的霸淩,我的人生不會變成這樣……”
“校園霸淩會讓受害者的尊嚴和自我價值受創,留下深刻且持久的陰影。像偉軒這樣的受害者會將創傷向外發泄,辍學後遊蕩街頭、結交損友;甚至走向另一個極端,從懦弱的受害者變成凶狠的施暴者。” 也有研究顯示,校園霸淩受害者也更容易酗酒、吸煙、甚至染上毒瘾 。
兩年前,就在偉軒17歲那年,他因買賣毒品被捕,進了監獄,後來轉入社區戒毒所。這段期間去探獄的並不是黑社會的兄弟們,而是家人和楊成新。偉軒這才恍然意識到家人的重要,也看出楊成新的真心。
根據聯合國2016年發布的兒童暴力研究報告,受調查的10萬名青年當中,曾在學校裏遭遇霸淩者,在總結自己被霸淩的原因時,外貌特征、性取向、種族與國籍,都各占25%,余下25%屬其他原因。
三名15歲女生疑似因爲感情糾紛將一名少女禁锢貨車內,再載到多層停車一頓暴打,受害者家人事後報警,警方以非法禁锢和蓄意傷人罪名逮捕三名涉事女生。
柯吳律師事務所刑事辯護律師嚴賢婷認爲,處理校園霸淩事件時應盡可能不動用法律,因爲肇事者年紀還小,應給他們第二次機會。(林上德攝)
池邊靜候魚兒上鈎的那些時光,成了楊成新與偉軒交心的時刻。
嚴賢婷強調,動用法律處理校園霸淩事件,需考慮多方因素。肇事者畢竟還是心智未成熟的中小學生,我國現行司法體系的原則是避免少年犯罪事件上升到司法層面來懲治。
國際學生評估項目2018年發表的研究報告顯示,受調查的6000余名本地15歲學生當中,26%透露每月經曆數次不同形式的校園霸淩,比率比國際平均比率高出三個百分點。 曾遭受霸淩的學生當中,最常見的霸淩方式就是言語霸淩。
28名學生起哄,在兩名同學身上撒尿,並且不允許兩人沖洗身體,還拍下視頻上載到社媒。院方當天展開調查,對所有相關學生進行懲處,包括接受輔導和停學。
另一些受害者則會內化創傷,陷入自卑自責的憂郁情緒,封閉自己、與世隔絕,進而自殘甚至自殺。
家庭和社會支援之外,法律應該扮演什麽樣的角色?我國現行法律框架能否建立起牢固的安全網,讓肇事者得到應用的懲罰,讓受害者獲得足夠保護?
“我也一定會在他們受到欺負時,第一時間站出來保護他們。”
就這樣,偉軒從一個霸淩受害者變成加害者。他也開始跟著黑社會的兄弟們一起吃喝玩樂,心思不再放在學習上,時不時出打架惹事。中學第一天,他就因爲打架被學校開除,再也沒有踏進學校大門一步。
教育部也聲明,對校園霸淩采取零容忍態度。目前學校在處理和防範校園霸淩問題,主要通過三大途徑:通過品格與公民教育(Character and Citizenship Education)課程讓學生學會相互尊重;同時培訓學生成爲“同侪互助領袖” (Peer Support Leaders),隨時留意校園霸淩行爲,爲受害同學提供幫助,也及時向老師舉報。
雖然已經過去整整10年,年幼時遭受霸淩的經曆,對如今已19歲的偉軒(化名)來說,仍曆曆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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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1月15日,少年組屋健身角落圍毆另一名少年
楊成新告訴《聯合早報》,初見偉軒時,這個孩子爲自己築起厚厚的心牆。“我並沒有劈頭就問他碰到什麽困境,而是先試著與他閑聊,成爲朋友,爭取他的信任。”楊成新無意中發現偉軒熱愛釣魚,找到打開偉軒心門的“鑰匙”,于是就經常與偉軒結伴釣魚。
盡管我國目前沒有針對校園霸淩的法令,但柯吳律師事務所刑事辯護律師嚴賢婷認爲,現有法律框架仍是足夠的,例如,“防止騷擾法令” (Protection from Harassment Act,簡稱POHA) 其實也涵蓋了校園霸淩行爲,包括在網絡上發生的霸淩情況。
不過,對于退出黑社會,偉軒卻總是不當一回事。對他來說,黑社會的朋友們都是他肝膽相照、出生入死的兄弟,是他在最無助時候的最強大靠山。
辍學兩三年後,偉軒在15歲那年,經朋友介紹,認識了飛躍社區服務中心的社工楊成新。
偉軒因爲個子小又乖巧而成爲同學欺負的對象,家長難免擔心自己的孩子成爲下一個箭靶。
楊成新強調,其實每個孩子都有可能是下一個霸淩受害者。尤其當孩子在學校受欺負,家中父母理應是青少年最先傾訴求助的成年人。因此,必須加強對家長的教育,特別是讓父母學會正視校園霸淩的嚴重性;面對孩子被霸淩困境,家長又該如何處理。
最新一起在媒體上曝光的霸淩事件就在幾個月前,網絡流傳視頻顯示三少年圍毆一少年,還專攻頭部連續暴打近一分鍾,期間還有人慫恿:“爲什麽不脫他衣服?”。事後共八名少年接受警方調查,受害少年則在清醒的情況下送院。
彌陀學校小五女生在生日當天收到帶侮辱性字眼的紙條。(互聯網)
面對青少年 法外應有情
2021年3月20日,義安工院學生集體惡整兩名同學
17歲锒铛入獄 悔不當初
一名男生在課室遭同學用椅子砸頭後又被扇耳光,還遭四名同學拳打腳踢,過程被其他同學拍下,視頻在網上公開後撼動教育界。
女生在生日會上遭人丟辱罵字條,寫著“又笨又醜”、“讓人作嘔”等侮辱性字眼,女生被迫躲進廁所吃午餐,事情被女生姐姐在網上揭發,引起教育部關注。
資料顯示,最可能遭受霸淩的對象一般都屬于有別于主流的特殊群體,例如貧困家庭孩童、外國學生、少數族群,或者外貌體型與常人不同等等。
“如果小學時沒被欺負,我不會加入黑社會,也不會進去坐牢,現在應該還會好好在上學吧……”
從小學三年級開始,偉軒就因爲“個頭最小、也最乖”,在一班同學當中顯得特別“與衆不同”;卻也因爲這些特征而負上“原罪”,讓他成爲班上同學的眼中釘、出氣筒。他常會在放學後遭到同學攔截圍毆,或是拖進廁所暴打一頓,甚至有過被11人圍毆的經曆。才九歲,被打得鼻青臉腫,已是家常便飯。
恐懼就這樣在偉軒心中一點點滋生,上學漸漸變成他無法擺脫的噩夢。
如今,偉軒19歲了,在一家建築公司工作,也成了家,有了一男一女兩個小孩。校園噩夢漸漸遠去,烙下的印記卻難以磨滅。他決心不讓孩子們也面對同樣遭遇,要教會孩子如何保護好自己。